第5部分:之子于归(第3/7页)

凉夏坚持送苏岩回家,只是想看一看老宅子。很晚回去,一家人还围坐在桌边,因为喜事喝着酒,吃着小菜,生起炉子将屋子燃得热气充足。

不知道外婆留下的照片里,那幢祖屋,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水墨色的砖瓦,散发经年累月的青苔气味,晕开了一去不回的好时光。

她独自在潮湿的冷夜里走回住处,湿冷长街空无一人,连流水也发不出声响。清冷月光碎在河流上的光芒像黑暗深处开出的一朵一朵洁白花朵,漂流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厚重平底鞋踩上积雪的孤独声音,让她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句来。

就是这样极冷的天气里,婚礼却办得极其热闹,牵动了整个镇子,连被一挂响过一挂的鞭炮声吵醒的凉夏都由心底觉得喜悦。她揉着眼睛拉开窗帘,白色的雪,与红色的纸屑,在偏安的江南一隅,这一切的热闹与悲凉都与同里之外的一切无关。

她裹上披肩下楼去,像进到了旧电影的场景里,人群熙攘,嗅到烟火味道,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答应带她看婚礼的苏岩。

而在她来不及惶惑的时候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苏岩拉住手腕,“人多,跟好我。”

她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新娘子是传统的凤冠霞帔,单薄旗袍,看不出怕冷的样子,脚上的刺绣缎面布鞋灿烂的红色凉夏很是喜欢。她被苏岩拉着挤在推搡摩擦的人群里,看一场本事不关己的婚礼,突然有些感动。

锣鼓喧天,一切皆不动声色。

3、

从同里回来的路上,凉夏发起高烧,裹着不离身的披肩蜷缩在苏岩的车后座上,脱掉鞋子,厚厚的棉袜有好看的花朵图案,很干净。

苏岩不时从后视镜里注意着病中的女孩,她的样子不仅缺少苦痛,反而很是安逸,仿佛在享受疾病。可他却要小心翼翼,不敢开太快,生怕惊扰她的胃引起呕吐。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的细枝末节了。

或许,就是在他将她遗失的盒子交还给她的那一刻,之后的种种都已经被写定,他注定要遇到她,并收留她。

凉夏不肯去医院,她弯下腰去穿鞋子,缓缓地系着复杂的鞋带,头发因为虚弱的汗水而黏着在额头与脸颊上,“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回去吧。”

她伸出脚要下车,却被苏岩一弯腰横抱了出来,结结实实地走进无法通车的狭窄巷弄,恍惚间,凉夏以为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宽阔的河流与蔓延的天光,她在这幻象里复又睡去,像一枚被厚实的果肉包裹起来的果核。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在热气与汗水中转过脸去,见苏岩正坐卧室的窗边,看着稀稀落落的老城灯火,手里颠来倒去玩着一只看起来很古老的军用打火机,银白色,线条繁复刚硬。

她说你可以开窗抽根烟,如果怕影响我。

他摇头把打火机装回口袋里,走到床边,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凉夏满是汗水和乱发的前额,“退烧了,你好了。”

凉夏在黑暗中捕捉到苏岩的眼神,明亮的,带着一些疑虑和决定,像广袤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她除了选择飞蛾的姿态,别无他法。

她的唇已经冰凉,而他的唇是温暖的,苏岩低下头去亲吻她,像花朵一样年轻的面庞上咸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跟我回家吧。”

可是家,却总是注定要离开的地方,在凉夏的心里,那才是家的意思,将安全的宝盖换位走之,人便走上了放逐,这是家的动荡。

于是苏岩于凉夏长久的沉默中以为她并不甘愿,然而第二天,他下了班去车库取车,却看见凉夏坐在行李箱上抽着烟等他,他说:“我以为,沉默代表默拒。”

“也可以是默许。”凉夏用力摁灭了烟蒂,拍拍屁股站起来,素面朝天的脸上开出单纯的笑容来。苏岩知道,她是不动声色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女孩子,也不会委屈自己。

凉夏带了几件衣服、电脑和那张14岁的照片以及属于外婆的藤编箱子就搬进了苏岩宽敞的大公寓。老城区的房子她并没有退租,她说若你盛气凌人,我亦有家可归,并非赖上你。

苏岩拿起镜框都有些掉漆的照片,说,“凉夏,别人是愈长大眉目间愈沉重,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却清朗得多。”

凉夏只是笑,去他嵌一整面墙的书橱里搜罗书出来,躺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借着通透的自然光来看。

他有满满的金庸,古龙,梁羽生,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凉夏并不以为意,她说金岳霖用一生做了一件事,爱了一个人,不一样是憾了一世。

苏岩带着些宠溺又无奈的样子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小丫头。”而后抱起她来,在铺着洁净地板的客厅里转起圈来,凉夏闭上眼睛轻轻尖叫起来,在苏岩的肩头用力咬下一口去。

生活好像就这样变得简单无比,上班,上网,躲避同事的目光与苏岩一起回家,偶尔与晋浔聊天,交换生活状态,依旧保持浏览偏僻网站和在网上写心理专栏以及评论的习惯。

而后在苏岩把工作带回家做的夜晚,随着他起伏不定敲击键盘的零碎声响,凉夏就抽一本《雪山飞狐》或者《七剑下天山》来看。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她依旧还是没能够爱起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后来,她在这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叶芝诗选,爱不释手,即刻据为己有。

若对人也有这般的占有欲,那么许多事情一定都会不同。凉夏抽出那本书丢进自己的包里带去公司时,并不及去思考这些。若事后真逐个追究这些隐喻一样的细节,那真是桩桩件件一举一动都平添悲哀,不如不了了之。

只是从此,他们再没有在休息间里不分你我地热烈讨论过工作,每每凉夏在休息间里无所顾忌地看书,抽烟,喝咖啡时,苏岩都是让秘书来把她叫去办公室。而秘书姑娘每每来唤她,脸上都有着仿佛重新得到器重的神采。

她少给过凉夏文件,她有意让她迟过会议,不止一些给凉夏约错过见客户的时间,因为苏岩对凉夏的重用她将许多分内的事情推诿给凉夏,总之她总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自己的潦草马虎痴傻天真,这些,凉夏都明白在心。都不是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可是一旦进入到人的世界里,彼此的面目都会变得不太好看。成年人的乐趣大抵也就在于为老不尊了。

凉夏把策划交给苏岩后,分来他的一根烟,稍稍牢骚,人情冷暖。而苏岩早已习惯,只是笑着捏捏她的下巴,“下班我们去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