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梅儿(第2/4页)

我们的车子一抵达交战区另一边,我旁边的四叶草就浑身僵硬紧绷起来。她那电光似的绿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极力保持冷静。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儿却泄露了她的恐惧。

真正的交战区是一片荒地,上面布满了双方军队贡献的弹坑,其中一些大洞一定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冻结的泥地里掺着虬结的带刺铁丝网。在前面,打头开路的汽车上,一个铁腕人和一个电智人正在通力协作。他们前前后后地甩动胳膊,把所有挡住车队的战争残骸撬开移除,一时间卷曲的铁块四散。我猜,那里面一定有人的骸骨。一代代的红血族在这里送命,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骨灰。

在我的噩梦中,这个地方是无限阔大的,向各个方向延伸着。而我们的车队却并没有一直往前开,而是在越过前线战壕半英里的地方放慢了速度。车子绕着圈子,相互穿梭,排成半月形的队阵,我紧张得都要爆出大笑了。费了这一番周折,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我们便停在了一顶大帐篷前面。这对比相当突兀,帐篷是全新的,竖着白色的立柱,丝绸帘幕在毒气般的风中飘摇。搭建它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最高级别的首脑会议,就像好久好久以前的那次一样。那一次,两位国王决定开始一场长达百年的战争。

一个禁卫军拉开了车门,示意我们下车。四叶草犹豫了半秒钟,老猫则清清嗓子,催促她赶紧照办。我夹在她们俩中间,下了车,踏上了这片被毁灭殆尽的土地。石块和泥土让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我暗自祈祷,千万别有什么玩意儿突然爆炸。头骨、肋骨、股骨、脊骨……不需要更多证明,我就是走在这无边无垠的坟墓之上。

感到害怕的不只四叶草一个,禁卫军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们戴着面具,前前后后地看着,紧张不安。他们也像关心梅温的安全那样,关心起自己的死活了,这还是头一次。其他人——伊万杰琳、托勒密、萨姆逊——也慢吞吞地下了车。他们目光游移,鼻子翕动,像我一样,闻到了死亡和危险的气味。只要有一点儿异常,一点儿威胁的迹象,他们就会迅速出击。伊万杰琳换下皮毛外套,穿上了盔甲,钢铁覆盖着她的全身,从脖子,到手腕,到脚趾。她飞快地摘下皮手套,在寒冷的空气中活动着手指,这样更便于战斗。我心里痒痒的,也想摘掉手套,但那对我没有任何帮助:镣铐一如既往地锁死着。

唯一一个泰然自若的人是梅温。垂死的冬季很适合他,让他苍白的皮肤有了一种奇异而突兀的优雅。他的眼睛周围仍然暗沉,黑黑的像是两块瘀青,给他平添了悲剧性的美感。他今天戴上了最多的徽章——一个少年国王,但总归是国王。他就要亲身实地地去面对那位最强大的对手了。那顶王冠现在经过调整,低低地压在他的眉毛上方,显得自然多了,铜和铁在他闪亮的黑发下面闪着微光。即使是在窒息区晦暗的光线里,银、红宝石和玛瑙,他的徽章和绶带仍然闪耀。一件烈焰般火红的织锦披风,为这一暴烈的国王形象添上了最后一笔。但窒息区让所有人沮丧。灰尘蒙上了他那擦得锃亮的靴子,他向前走着,极力遮掩着本能的惊恐。他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目光扫过被他带到这儿来的十几个人。他那双火焰般的蓝眼睛就足够警示了:我们必须得跟着他去。我不怕死,于是第一个跟上他,走向有可能是坟墓的未知之地。

湖境之地的国王已经到了。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简朴的椅子上,和背后宽大的旗子相比,显得尤为矮小。旗子是钴蓝色的,上面有一朵银色和白色相间的四瓣花。他的乳蓝色的车队停在帐篷的另一边,活像是我们这一边的镜像成像。我扫了一眼就看到十几辆,上面爬满了湖境之地的禁卫军,而守着国王和随从的则更多。他们没有戴面具,也没有披风,但是都穿着战术护甲,深蓝色的甲板闪闪发亮。他们站在那儿,安静、严肃,脸像是石头刻的,人人都是一生下来就接受训练的斗士。我不了解他们的异能,也不知道国王的随从都有什么本事。很久之前,在博洛诺斯夫人的课堂上,湖境之地的宫廷并不在我学习的范畴中。

我们走近了,那国王的形象渐渐清晰。王冠由白金、黄玉、绿松石和青金石打造,我盯着他,试图看透这顶王冠之下的本尊。正如梅温喜爱红色和黑色,这位国王喜爱蓝色。毕竟,他是个水泉人,是操纵水的好手,这颜色很衬他。我以为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但它们是灰色的,和他又长又直的铁灰色头发颜色一致。我不自觉地将他和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国王——梅温的父亲——两相比较。他显然是凌厉的。提比利亚六世是个大块头,留着胡子,脸和身体因为醉酒而浮肿,而这位湖境之地的国王身材瘦高,髭须刮净,目光清澈,皮肤黝黑。像所有银血族一样,他的皮肤也显出一种冷冷的灰蓝色调。他站起来时,姿态优雅,流动的步态像是一个舞者。他没穿盔甲,也没穿礼服,只穿了一件银色和钴蓝色的袍子,像那面旗子一样明亮且凶兆暗现。

“卡洛雷家族的梅温国王。”梅温一走进帐篷,他便点点头招呼。黑色的丝绸帷幔拂过白色的立柱。

“锡格尼特家族的奥莱克国王。”梅温照章答道。他谨慎地比他的对手更低地躬下身子,唇边带着笑意。“真希望我父亲也能看到这一幕。”

“还有你的母亲。”奥莱克说道。言辞并不尖厉,但梅温一下子站直了,好像突然感到了威胁。“请节哀。你太年轻了,本不该经受这一切。”他讲话有些口音,听起来带着怪里怪气的调调。他的目光越过梅温的肩膀,扫过我,看向身着米兰德斯家族蓝色衣服的萨姆逊。“你已经知道我的……请求了?”

“当然。”梅温回过头仰了仰下巴。他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像奥莱克一样,目光也落在了萨姆逊身上。“表亲,不介意的话,请你在车上等。”

“表亲——”萨姆逊的声音里尽可能多地表达了反对的意味,但他最终还是住了口,定定地站在距离座位几码外的地方一动不动。没有争论的余地,尤其是在这儿。奥莱克国王的警卫们紧张起来,把手伸向了武器:枪、剑,还有我们周围的空气。他们会动用一切办法阻止耳语者靠得太近,以免他读出他们国王的所思所想。要是诺尔塔的王宫里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最终,萨姆逊软了下来,他鞠了一躬,干脆、熟练地一摆胳膊:“好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