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梅儿(第2/4页)

“我没有别的可玩儿。”他们一出去我就这样答道,并且第一千次地诅咒这镣铐。要不是因为它们,梅温会像他妈妈一样死个痛快的。可它们强迫我忍受他令人厌恶的荣耀。

他冲我笑了,享受着自己的阴暗玩笑:“就连我都不能改变你,真不错。”

我对此无可奉告,因为我已计算不出梅温改变了我多少,他早已毁掉了原来的那个我。

不出我所料,他翩然走向书桌,以一种冷漠娴熟的优雅坐下了。“我必须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因为梅温大笑起来。“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没送你什么东西。”像对待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一样,他也冲我挥了挥手,让我坐到他面前。

我很惊讶,浑身发抖,还没从刚才的小小表演的僵硬中恢复过来,便按他说的做了。“说真的,”我嘀咕道,“不管你要拿什么吓人的玩意儿送我,都不如不送的好。”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我才不相信呢。”

梅温笑着拉开书桌上的一个抽屉,毫无仪式感地扔给我一团丝绸织物。黑色的,幅面的一半绣着金色和红色的花朵。我贪婪地一把抓住。这是吉萨绣的。我用手指摩挲着它,它仍然冰凉、光滑,而我原以为梅温会让它沾染上毒液,变得黏腻、腐坏。每一股丝线都是她的一部分,极其美丽,完美无瑕,让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家人。

他看着我翻来覆去地抚摩着这块绸子:“我们逮捕你的时候从你身上拿到的。当时你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用发音装置的重负折磨我,将我从内里囚禁。

“多谢。”我勉强挤出干巴巴的两个字,好像我真有什么可谢他的一样。

“然后——”

“什么?”

“我允许你提一个问题。”

我眨着眼睛看他,困惑不已。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而我会真实地回答你。”

有那么一秒钟,我压根儿就不相信这话。

我说话算话,在我想的时候。梅温曾经这么说过,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要是真能说话算话,那这的确是个礼物了。

第一个问题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他们还活着吗?你真的把他们扔在那儿,让他们走了?我就要脱口而出了,但还是觉得最好不要浪费了一个问题的机会。他们当然走了。要是卡尔死了,我肯定会知道的,梅温会洋洋得意,其他人也会说些什么。他很在意红血卫队,如果有人在我之后被捕,他就会知道得更多,也用不着这么害怕了。

梅温点着头,看着我,就像一只猫看着老鼠。他正享受着这一刻。一想到这个,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允许我提问?我又差点儿把这机会浪费掉,因为答案我也知道。梅温并不是我以为的样子,但这不意味着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能猜到这是在干什么,可也希望自己猜错了。他在解释。他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他做了什么,以及继续下去的原因。他知道我最终鼓起勇气问出口的会是什么问题。他是国王,可也是个男孩,孤零零地待在自己一手造就的世界里。

“你身上有多少是她?”

他不为所动,因为太了解我,所以连吃惊都不会。只有傻女孩才胆敢心怀希望——胆敢相信他是一个坏女人的傀儡,现在孤身一人,漂泊无依;才会继续认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所幸,我没那么傻。

“我学走路学得很慢,你知道的。”他不再看我,而是看着笼罩在我们头顶的蓝色旗帜。点缀在上面的白色珍珠和模糊可见的宝石,注定积满了关于伊拉的记忆,如同厚重的灰尘。“医生们,还有父亲,都告诉母亲,假以时日我就能好,迟早有一天我能学会的。但这个‘迟早有一天’对她来说太慢了。儿子跛脚,慢吞吞,她不愿做这样的王后。而柯丽已经为王国诞育了卡尔这样的王子,他总是谈笑风生,举止完美。她解雇了我的护士,苛责她造成了我的缺陷,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让我站起来走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她给我讲过很多次。她觉得,这能体现出她有多爱我。”

恐惧让我的胃痉挛作痛,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警告我,应该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投入等待着的警卫们的怀抱。又是谎言,又是谎言,我对自己说道,巧妙地编织,只有他办得到。梅温不看我,我只好咀嚼着空气中的耻辱。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冰凌似的光彩,而我早就硬了心肠,不再为他的眼泪动容了。第一滴泪沾在他黑色的睫毛上,颤动着坠下来,犹如水晶。

“我还只是个婴儿,她却强行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她的方式。她托着我的身体站起来,让我行走,然后跌倒。她日复一日地这么做,直到我一看见她进屋就哭,直到我自己学会了走路——出于恐惧。但这也无济于事。一个小孩,怎么能被妈妈一抱就哭呢?”他摇了摇头。“最终,她把我的恐惧也夺走了。”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就像很多别的东西一样。”

“你问我,我身上有多少是我自己,”他轻声说道,“有一些是,这已足够。”

那也不全是自己。

我无法再继续忍受了。镣铐的重负让我难以保持平衡,厌恶感紧紧攫住内心,我从椅子上爬了起来。

“你不能把这些全怪在她头上,梅温。”我轻蔑地说,往后退了几步,“别骗我说什么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经死掉的女人。”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见踪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似的。面具上裂开的缝隙又闭合了。很好。我完全不想知道那背后的男孩是什么样。

“我没有。”他慢慢地说出尖厉的话,“现在她不在了。我的决定是我自己的。对此我无比确定。”

他的王座,他在议会大厅里的座椅,和老国王过去用的钻石玻璃或天鹅绒的艺术品相比,实在太过简朴。以整块石料简单粗粝地砍削,没有珠宝也没有贵重金属。现在我明白了。“静默石,你是坐在那上面做出所有决定的。”

“你不也是吗?米兰德斯家族近在咫尺,心怀鬼胎。”他向后一靠,一只手支着下巴,“我受够耳语者所谓的‘指导’了。这辈子都受够了。”

“很好,”我啐了他一口,“现在没人为你的罪恶背黑锅了。”

他挑起嘴角,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弱笑意:“你这么以为。”

我想抓住随便什么东西砸向他的脑袋,让他这笑容永远地消失:“要是能杀了你,要是能了结这一切,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