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梅儿(第3/4页)

我孤立无援。

萨姆逊握住了我的喉咙,隔着金属项圈紧攥,强迫我看着他卑劣、熟悉的眼睛。蓝得像冰,苛刻无情。

“你真不该杀了伊拉,”他说道,根本懒得字斟句酌,“她是检视记忆的外科医生。”

他靠近了,饥肠辘辘,像一个饿极了,等待大快朵颐的人。

“我则是个屠夫。”

那时,发音装置对准了我,让我痛苦昏迷了整整三天。强烈的无线电波将我的电流掉转方向,涌向自己,在我的皮肤之下回响着,在我的神经之间喋喋不休,就像瓶子里的螺栓哗啦啦摇晃。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伤痕,从脖颈到脊背,参差不齐的一道白色闪电,丑陋无比,我一直都没有习惯。它拧转拉扯着不同方向的皮肉,造成长久的钝痛,就连笑一笑都会痛,提醒着我,自己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而现在,如果可以,我愿意央求它再来一次。

发音装置将我扒皮拆骨的时候,那尖刺的咔嗒声俨然天堂、赐福、仁慈。我宁可骨肉俱毁,从牙齿到指间粉碎剥落,每一分每一寸都销蚀殆尽,也不愿忍受萨姆逊的耳语翻检,一秒钟也不要。

我能感觉到他,他的思维,像堕落、腐烂、毒症似的充溢着我思维的所有角落。他在我的脑袋里搜刮着,切削锐利,意图更是明确。我的尚未被他侵犯的思维痛苦地扭动着,而他则很是享受这一切。毕竟,这是他的复仇。因为我杀了伊拉,他的亲人,他家族的王后。

他从我思绪里剥下的第一段记忆就是伊拉。我的毫无怜悯激怒了他,现在我知道后悔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挤出点儿同情来,可她死去的那一幕实在令人惊恐,远不止震惊而已。我现在想起来了——被他逼的。

令人眩晕的持续疼痛,抽吸拉拽着我在记忆中回溯,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杀死伊拉的那一瞬间。我的异能在天空中召唤出了白紫色的闪电,其中一道击中了她的头,由眼睛和嘴巴贯穿而下,劈向脖子和胳膊,蔓延至手指和脚趾,然后又折返而上。她身上的汗立刻被灼烧成了水汽,她的皮肉烧焦了,吱吱冒烟,她外套上的纽扣也烧成了红色,继而烧穿了衣服和皮肤。她全身痉挛,乱撕乱扯,想要摆脱我狂怒的电流。她的指甲全都掉光了,露出了指骨,而她姣好的面容被跳跃的电流无情拉扯,垮塌下来。浅白色的头发闷烧,发黑,碎成了粉末。然后是气味,是声音。她一直尖叫着,直到声带崩裂。萨姆逊让这些景象慢慢地闪回,他的异能操纵着这些被遗忘了的记忆,让每一秒钟都深深烙进了我的意识。屠夫,的确。

他的愤怒把我抛进了一场无法控制的风暴,天旋地转,无依无靠。我能做的就只有暗自祈祷,不去看萨姆逊正在搜检的东西。我极力地不去想起谢德的名字,可我竖起的围墙只不过像张纸似的不堪一击。萨姆逊兴致盎然地在那些记忆里横冲直撞,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片片地被撕了下来,我头脑的另一部分被践踏了。他知道我保护的是谁,知道我不想再经历一遍的是什么。他在我的思维中追逐奔跑,比我的大脑速度更快,越过了那些想阻止他的无力尝试。我想大叫,或是求饶,但是我的嘴巴和头脑都发不出声音了。他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轻而易举。”他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回荡着,围绕着我。

就像伊拉的最后时刻一样,谢德死去的一幕也被翻了出来,残忍地展示着细节。我必须在身体之内重新经历一遍那些可怕的时刻,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内而外牢牢就缚。反射性物质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浮着,克洛斯监狱坐落在污水湾边缘,靠近由这个核废弃区域划定的南部边界。寒冷的薄雾笼罩着灰蒙蒙的黎明。有一瞬间,一切静止了,悬停着。我凝视着,僵立着,无法移动。监狱在我背后豁然洞开,因我们掀起的暴动而战栗着。犯人和追随者从大门内拥出来,跟着我们奔向自由——或某种类似自由的东西。卡尔已经走了,他熟悉的身影在一百码之外。是我让谢德先带着他跳跃离开的,因为他是我们唯一的飞行员,也是我们逃离那里的唯一指望。奇隆和我在一起,也像我一样静止着,他肩上扛着步枪,向后瞄准了伊拉王太后及其警卫,还有托勒密·萨默斯。一颗子弹从枪筒射出,火花燃起,火药溅落。它也悬在半空,等着萨姆逊放开我的思绪。头顶之上,天空里旋涡涌动,满是电流。那是我自己的能量。感觉到它,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如果能的话。

记忆开始移动。一开始非常缓慢。

托勒密蓄谋已久,在手里已有的众多武器中增加了钢针。完美精致的边缘上闪着红血族和银血族的血,每一滴都像是空气中颤动的宝石。尽管异能了得,艾尔拉·艾若的身手却还是不够快,没能躲过那致命的一击。钢针一瞬之间就刺穿了她的脖子。她倒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慢悠悠地,像是浸在水里一般。托勒密想用同样的办法杀死我,全力将钢针刺向我的心脏。然而,他发现面对的是我哥哥。

谢德跳回来找我们,他是要用隔地传动的异能带我一起离开。他的身影在空气中显形,先是胸部,然后是头、四肢。他张开双手,眼神专注,他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他没看见钢针,他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托勒密并没打算杀死谢德,但如果能的话,他也不介意这么做。多死一个敌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战争中的又一个绊脚石,不过是不知名姓的尸体罢了。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就做过多少次?

他可能都不知道谢德是谁。

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我多努力,萨姆逊都不让我闭上眼睛。钢针优雅干脆地刺中了我哥哥,穿透了肌肉和内脏,血和心。

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天空做出了回应。当我哥哥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愤怒也倾泻而下。但是我并没有那种苦乐参半的释放感。闪电并未击中地面,而是杀死了伊拉,击溃了她的警卫。萨姆逊决意不给我一点儿仁慈,他将画面拉回,重放,让我再次目睹哥哥的死亡。

一遍。

又一遍。

每一遍他都逼迫我发现其他东西:一次失误,一步踏错,一个我原本可以救他的选择;微小的决定,在这里前进,在那里转弯,跑得更快一点儿。这是最残忍的折磨。

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一波波袭来,围绕着我。

其他记忆击碎了谢德死去的那一幕,画面变了,每一个都展示着不同的恐惧或软弱。我在坦普林发现的那具小小的尸体,是在梅温追杀新血的命令下,死于非命的一个红血族婴儿。另一个瞬间,法莱的拳头打中了我的脸。她怒吼着说出恐怖的话,责备我害死了谢德,悲痛将要将她吞噬。蒸腾的泪水从卡尔的脸上滑下,他颤抖的手里拿着剑,锋刃割向了他父亲的脖颈。谢德在塔克岛的简陋坟墓,孤零零地留在秋季的天空下。被我电死的那些银血族官员,在克洛斯,在哈伯湾,他们不过是依令行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别无选择。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