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音爆者造成的耳鸣仍然盘桓不去,闷闷地呜呜作响,我努力忽略它,而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身上的肿痛和擦伤。奇隆注意到我的每一点退缩,放慢了步子,让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他忘了他自己的伤,那些藏在新绷带下面的深深伤痕。他的双手向来是粗剌剌的,满是鱼钩和绳索弄出来的割伤。但那些伤口是我所熟悉的,它们的存在意味着他安全,有工作,不必服兵役。如果不是雇他的渔夫死了,他要承受的就只是那些小伤小痕。

曾几何时,这样的想法让我哀伤,现在想来却只觉得愤怒。

潜艇中的主通道长而狭窄,很多金属槅门上挂着厚厚的铰链,压着密封阀。必要的时候它们可以关闭起来,免于整艘潜艇灌水沉没。这些槅门没让我觉得安慰,反而让我不停地想象着困在灌满水的棺材里死在海底的样子。即便是在水边长大的奇隆,也是一脸的别扭。装在天花板上的昏暗小灯怪异地闪烁着,在他脸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的暗影,看上去衰老而枯槁。

其他红血卫兵却不怎么受影响,他们意念坚强地来来去去,红布和围巾拉了下来,露出坚毅的真实脸孔。他们拿着海图、装着药的托盘、绷带、食物,甚至是枪,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忙碌地彼此交谈。但他们一看到我就停了下来,紧贴在两边的舱壁上,在这狭窄的通道里尽可能地让出一条路。一些人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可是大部分只盯着自己的脚。

看起来是在害怕。

怕我。

我想说句谢谢,想表达我对这奇异潜艇上的男男女女有多么深刻的歉疚。感谢你们所做的牺牲——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咬着牙咽了回去。感谢你们所做的牺牲,那是印在通知书上的话,告知你们的孩子已经死于一场无意义的战争。我曾见到过多少父母为这句话泪水涟涟?当《加强法案》把更多孩子送到前线去的时候,又有多少父母即将看到这句话?

不会的。我对自己说。法莱会有针对它的计划的,就像我们也会想出办法补充新鲜血液——像我一样的其他人。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我经过的时候,那些紧靠在舱壁的卫兵彼此窃窃私语,就连那些不敢抬眼看我的也在嘀嘀咕咕,毫不修饰他们的言辞。我猜,他们认为这样的话是一种恭维。

“闪电女孩。”这个词在他们中间回响,在金属舱壁之间跳跃着,听起来就像伊拉那些邪恶的低语,像鬼魂似的往我脑袋里钻。闪电女孩,最初就是她这么叫我,他们都这么叫我。

不,不是的。

尽管浑身疼痛,我还是尽力挺起背,站得笔直。

我再也不是什么小女孩了。

这些窃窃私语追着我,一路跟到医务站,那儿有两个红血卫兵守门,同时也守卫着梯子——厚重的金属脚手架,直通向天花板——这是这艘缓慢行进的潜艇的唯一进出口。其中一个卫兵有着深红色的头发,就像特里斯坦那种,但是远没有他那么高;另一个看起来像块巨石,栗色皮肤,吊梢眼睛,宽厚胸膛,一双大手几乎要赶上铁腕人了。他们一见我就低头致意,没再多看我一眼,这还挺让人欣慰。不过他们却转而看着奇隆笑了起来,就像同学之间那样。

“这么快就回来了,沃伦?”那个红头发的卫兵咯咯笑着,挑着眉毛说,“莉娜已经换班走了哦。”

莉娜?奇隆扶着我胳膊的手绷紧了,但也没说什么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反而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可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那笑容背后的窘迫根本藏不住。想想吧,在我不省人事、谢德躺着流血的时候,他却在跟姑娘打情骂俏。

“这小伙儿不和姑娘神侃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那大块头说,低沉的声音充斥整条走廊,说不定也能传到莉娜的住处。“法莱还在巡查,如果你要找她的话。”他补充着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扇门。

“那我哥哥呢?”我挣开奇隆的搀扶,虽然膝盖发抖,还是站住了。“谢德·巴罗,他怎么样?”

他们的笑容消失了,转成了某种正经严肃的神情,那感觉就像又回到了银血族的宫廷里似的。那大块头抓着门,旋转着上面巨大的转轮锁,这样就不必看我了。“他恢复得很好,小——呃,女士。”

听到这称呼,我的胃直翻腾,我已经受够这个了。

“请叫我梅儿。”

“好的。”他言不由衷地答道。尽管都是红血卫队的一员,都是为了同一事业在战斗的战士,我们终究是不同的。这个卫兵,和众多其他人一样,绝不会称我为“梅儿”,不管我有多希望他们能如此。

他打开了门,微微点头示意。门的另一边是宽而浅的空间,满满的都是一个个铺位,应该是曾经的营房寝室,但现在那些折叠床上躺着伤病员。唯一一条通道上挤满了忙碌的男女,他们穿着白色的袍褂,有的衣服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他们不是忙着接合断腿,就是忙着包扎伤口,根本无暇注意到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们中间。

奇隆的手悬在我手腕旁边,随时准备着当我体力不支时抓住我,我却靠在了一张床架子上。如果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我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往前走。

谢德倚在一个单薄的枕头上,几乎是全部重量都靠着金属舱壁在支撑。这姿势不可能舒服,但他闭着眼,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睡得很香。他的腿用一条绷带草草地吊在上铺的床板上,肩膀上也裹着纱布,一定是多次处理治疗过了。尽管我昨天还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此刻看到他伤得这么重,仍然觉得震惊且难以承受。

“我们得让他好好睡。”我不是对特定的人说话,所以也没期待有人回答。

“是啊,让我睡吧。”谢德没睁眼,嘴巴却露出了我熟悉的、淘气的笑容。要不是他伤得厉害,我非得笑出来不可。

这小把戏我再熟悉不过了。谢德会在上课的时候,或是在老爸老妈说悄悄话的时候装睡,想到过去的事我真是想笑,那时候谢德凭着这一招儿,可是探到了不少秘密啊。我可能生来就是个小偷,谢德却生来是个探子,难怪他最终还是加入了红血卫队。

“偷听护士谈话了吗?”我两膝咔嚓作响地在他床边坐下来,小心地不碰到他。“你知道他们像松鼠似的屯了多少绷带吗?”

但是谢德没笑,而是睁开眼睛招招手,让奇隆和我再靠近一点儿。“护士知道的事情比你们以为的更多。”他说,眼神落在远处船舱的尽头。

我转身看到法莱正在床边忙碌。床上的女人失去知觉,大概是麻醉了,而法莱正密切监控着她的脉搏。在这样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疤痕看起来很突兀,从嘴巴一侧扭曲虬结,延伸到脖子,深入领口,某一段应该是撕裂后又被仓促缝合的。此刻她身上仅有的红色是白色护士服上面的红色血迹,以及肘部没洗干净的血痕。另一个男护士站在她旁边,他的衣服却是干净的,而且在她耳边小声快速地说着什么。法莱偶尔点点头,怒意满满地绷紧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