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的少年(第3/6页)

那感觉首先是因为倦怠,莫名的疲塌,猛烈袭来,似有无形吸血鬼,正孜孜在喉畔吸取生命之精华,造就一种多少年没有过的新鲜委靡。但更大的诧异,是来自阿落意外的活力。

阿落与活力,两个名词之间,向来不相干。在任何地方,阿落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眼睛看到,脑子想到,神经下了指令,身体却兀自软弱,无法跟从。他永远在安静慢行,面带微笑,听天由命。

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儿子的身上看到少年人应有的那种活力,像下过雨后的草地上,种子在发芽,生命蓬勃,不可阻挡。

这活力从何而来,是因为游戏,还是因为蛋糕,或者因为那个笑起来憨憨的,眼神偶尔闪烁却精光流动的小破?

中间大概有两到三次,那位对清洁工作显然无限热爱的辟尘先生,穿过客厅,进出洗手间换卫生工具,而阁楼上则持续传来地震演习般的动静,嘈杂中还隐约有人热情洋溢地喊叫:“呼吸,呼吸;加油,加油。”

客人们难免感到诧异,坐在那里的主人却神情呆滞,两眼发直,和电视游戏死扛,毫无负起解释之责的觉悟。

虽然安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干,但他还是累到觉得必须告辞了。脑子里念头刚一转,小破随之停下手里的游戏,向他瞥一眼,说道:“阿落,你该回家了。”

安微微诧异,阿落已经站起身伸个懒腰,道:“对哦,爸爸,我们走吧。”

说走就走,半点不含糊,安跟在后面,对小破点点头:“我们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他凝视这男孩子的眼睛,却看不到半分内容,其间神色纯净如同恐惧或狂喜,后者耸耸肩膀:“没什么招待的,今天辟尘和我爹都忙着接生。下次再来吧。”

听到接生两个字,客人差点一跤摔下台阶。

目送车子远走,关上门,小破爬上自家阁楼,靠在门口。里面有个极英俊的男人,穿一身睡衣趴在地上,正在细心地清理着什么,看到小破,问:“你同学走了吗?”

小破点点头,然后说:“我要保护他。”

那男人大惊:“女同学?”

一骨碌爬起来,光脚站着,表情很悲愤:“女同学来了,你都不叫我一起玩?”他义愤填膺双臂挥舞,左手里捏着的是一只好小好小的老鼠,右手拿着软毛刷子,热水滴答,原来在做产科护士工作。

小破忍气吞声地摆摆手:“男的,男的,你别激动,小米的儿子要给你掐死了。”

听到是男的,那人立刻蔫了,再次趴下干活,头也不抬:“你干吗要保护一个男的?这个倾向我不赞同啊,而且以我对辟尘多年的了解,他多半也不会赞成……”

小破绝望地听了两分钟,抽身走了。

两公里之外,安的车子转过第一个路口,阿落在副驾驶座上,神情委顿不堪,头靠着座椅,昏昏欲睡。他之前生龙活虎的状态流失得如此之快,中间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过度。

安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热闹后当然会有点疲倦,但也不应该如此彻底。此时车子已经来到第二个路口,前面是一条两百米左右不大热闹的小街,穿过后就进入主干道——来时的路就是如此。但是安忽然发现,那条小街上本来通明的路灯,现在全部黑了。

天气不算差,夜空有稀朗星辰,微弱荧光撒下,去路依然可见。或者是太晚了,没有行人出入,街道显得很冷清。

出于某种本能,安减缓车子的速度,深呼吸。紧接着,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出门前,贴着袖子藏进去的那把刀,不见了!

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阿落身边,没有动过。穿的是样式相当古板的白色衬衣,手腕处有袖钉,扣得极紧。那把刀虽然小,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滑出来。

何况,安对身体的敏感程度可以直接打败童话里的公主,不要说九层褥子下的一颗豌豆,就是一根豌豆苗,他也一早捻了出来,何况那么冷而锋利的一样东西。

刀去了哪里?

不过以紧迫程度而论,这个问题,眼下只能排到第二。荣登榜首的,近在眼前。

真的是眼前。

就在挡风玻璃前。

蚊子。

车窗前赫然在目的,是许多蚊子。

作为居家旅行不请自来的忠心伙伴,蚊子这种东西,向来是人类浪漫情调和优雅情怀的头号大敌。当年泰坦尼克号上,杰克和露丝于甲板之上风花雪月,实在是相逢得法,走了一把狗屎运。如若置于陆地,坦于野风,佳人雪肌,不叮则罢,一叮就要叮个对心穿,否则蚊子一族,颜面何存?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世间最无孔不入的卫道士,它们实至名归。

好在,卫道士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很容易被打死。

如果它们变得很强壮,很大只,很施瓦辛格……那怎么办呢?

这就是阿落和安现在面临的问题。

因为他们面前的蚊子,真是大啊!半人高,头大如斗,嘴上那根针在月光下荧荧发亮。阿落历来被蚊子咬惯了,却也从不晓得这玩意儿身上原来是长毛的,而且长得还十分茂盛。这样尺寸的蚊子,有七八只,三只在前,两只在左,两只在右,摆成掩护进攻的阵势,首尾呼应,互为支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雇佣蚊,绝非家庭妇蚊们心血来潮,忽然变形而来。

阿落靠紧车椅背,睁大了眼睛,额头上有汗珠一颗颗滚下。但他神情依然镇定,只是缓慢地问:“爸爸,怎么办?”

安没有回答。

如果是七个这般型号的人,无论所持何种武器,他一早已经跳出车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谁能挡得住?虽说肉体与灵魂都逐日老去,沉于俗世生活,手脚渐渐迟缓,但是杀气仍在。什么样的生人在他眼里,本质上都只是还呼吸着的尸体。

但那不是人。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么。

世上最恐惧的,乃是恐惧本身。

他深深呼吸,直到完全安定。适才莫名流失的精力,缓缓在恢复中,他在阿落肩上拍一下:“你坐好,爸爸去清路。”

最后掠过脑中的想法,是那把刀在就好了。接着他就把一切犹豫和顾虑抛在脑后,推开车门,跨了出去,反手立刻锁上。

看到他的身影,站在最前端的先锋蚊克尽职守,立刻迈开步子冲上来,带起的风声里有浓腻生肉和肮脏毛发发出的腥臭味道,重若有物一般,包围他,熏得安眼都发酸。

安没有动,浑身上下任何一块肌肉,在等到大脑明确的指令以前,都纹丝不动。直到蚊子的腿来到眼前五十厘米左右,安猛然像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向前冲去,起步、收步,踢出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