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不可思议(第6/6页)

不知怎么的,我竟开始觉得,那日在弁天神社庙会上,那个戴着厚片眼镜、出言责难的老人所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啾啾它,确实还是不要被训练得能做什么表演,就自由自在地栖息在山林里比较幸福吧。在自然的林木间生活,在自然的伦常中死去,那才是小鸟的幸福。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浩辅是认为,我做了很残忍的事情喽?”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次我说漏了嘴,把这个压抑在心里的想法讲了出来。当时,我也是待在中山先生家里,看着啾啾的幽灵安静地重复着那个小小的不可思议。

听了我的言论,中山先生眉头紧锁着那样问道。

“残忍倒不至于……但是我想,也许啾啾它,是想在山林里生活的吧。”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回想起来,对着看上去那么凶悍的中山先生,还真亏我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或许也有道理吧……但我觉得,啾啾它是很乐意表演的哟。浩辅不也看到了吗?那家伙,想把其他小鸟的份也全都包了呢。”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可那到底是不是幸福,就只有问过啾啾自己才知道了。说不定它是为了取悦我和中山先生,才勉强自己那样努力——

这种推测或许有些荒唐,但我总觉得,如果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啾啾,还真有可能存着那份心思。

中山先生听我那么一说,又用谆谆教诲般的口吻说道:“浩辅,你还记得那次弁天神社庙会上见过的那些家伙吗?”

“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拉风琴的家伙嘛。”

我想起了在参拜大道一侧乞讨的残疾军人——

失去了一条腿的那个人用风琴弹奏着悲伤的旋律,另一个两条小臂都装着假肢的人则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忙碌地向过往行人低头行着礼。

“那些人跟我,遭遇都差不多。为了战争那种愚蠢至极的事,活生生地受伤致残,白白浪费了一生……即使是那样,国家发放的补贴,却跟麻雀眼泪似的,少得可怜。这就好比,明明是拼了命地工作,结果却被强行压上了国家的债务哪。”

当时我年仅八岁,还不太理解中山先生的话,反而在琢磨他到底想说什么……

“作为被迫负债的人,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既然落到这个地步,就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国家和政府什么的,再也不受他们的蒙骗了。必须用自己的方式赚钱,而不是靠别人的同情生存下去!”

中山先生抽着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虽然至今没能明确他对尚是孩子的我说那些到底想要传达什么,但我猜他一定是想说,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尽量有尊严地生活着吧。

“我觉得,啾啾是心甘情愿地做着表演的……我相信是那样的。”

这么说着,中山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与他本人并不相称的笑容。我们交谈的时候,啾啾那小小的幽灵,依旧在光线微弱的屋子里,重复着拉响铃铛、打开神社小门的过程。

不过那样的中山先生终究还是舍弃了“小鸟求签”的行当,那是过完年后不久发生的事。

在此之前,他仍用两只山雀继续做着生意,可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把所有的道具都给处理了。

“怎么了,这么突然?”看见那些最重要的生意道具被丢弃在堆垃圾的地方,我下意识地这样问道。就连啾啾的幽灵不停表演着的那个练习用的舞台道具,也混在那里头。

“就是因为这种东西还在,啾啾才进不了天堂。我会再找别的活干的。”

我不觉暗暗纳闷。这个决定跟他之前说的话显然自相矛盾。一定是有什么别的考虑吧,我于是不厌其烦地追问起来。

“圆谷不是死了吗……”

中山先生用脚狠狠踩踏着那些道具,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他所说的圆谷,就是东京奥运会上摘取了铜牌的马拉松选手圆谷幸吉。他满载着在下一届奥运会上夺金的期望,却被病痛和抑郁所困扰,最终用剃刀割断颈动脉,结束了生命。

后来才听说,甚至就连与恋人结婚的请求,也没能得到批准,他就像是一台机器,只是一味地接受命令继续奔跑下去。短短一页的遗书浸透了悲伤,只消读上数行便会热泪盈眶,结尾处的那句“我再也跑不动了”更是让人声泪俱下。

我知道,如此指摘确实有些草率,然而,圆谷选手乃是奥运会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牺牲者——这样说或许也并不为过吧。

“在电视上看到圆谷自杀的新闻时,啾啾的幽灵还是那样,不停地拉着铃铛,开着那扇神社的门……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忍无可忍了。”

那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中山先生的心情,但要是换作现在,我就能稍稍理解他一点了。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在无尽的忧伤中走向了生命终点的圆谷选手,和死后仍然继续着表演的啾啾,以及曾在战争中痛失左臂的自己,复杂地重合在了一起吧。

“浩辅,过来帮我个忙。把这个作怪的小房子,给我弄破喽,这样一来,啾啾应该就能进天堂了。”

依照中山先生的吩咐,我把“小鸟求签”用的道具,连踩带掰地拆了个粉碎。

那么做究竟对不对,我无从知晓。

然而,当时的中山先生,确实是紧闭双唇一脸严肃的模样。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眶看上去竟是湿润的——也许种种情感正如潮涌一般,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着吧。

后来,父亲从大病中奇迹般地康复,在附近的城市找到了工作,我们一家也终于脱离了那个贫困的街区。

我只记得,分别时,中山先生是在附近的一家弹球游戏房里工作的,但那之后,他的境遇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至于啾啾的灵魂,究竟有没有安然升入小鸟的天堂,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