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老爷(第6/7页)

来不及收拾,我们决定把露营用具全部留在原地,然后全员坐车开下山去。起初父亲曾说,要我和妹妹留在露营地,也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让我们一同跟去。也许他是不放心留着孩子在山上吧,又或许是,他在心中隐隐地预感到了,眼下的情况可能会发展为最坏的事态。

车子开出不久,弟弟就完全陷入了昏迷。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咽喉深处不停传出,他被母亲抱着,就像一摊软泥。照那样下去,演变为最坏情况的可能性绝对存在。

就像阿静抱病时一样,我无力给予帮助。除了心如刀绞地看着弟弟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还有这个!

我取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可是——我已经向一遍老爷诉说过愿望了。我已求他让我再见不幸夭折的挚友一面。

阿静,对不起了!

我硬生生挥散了心中浮现的挚友面孔,紧握着装有石头的袋子,开始了祈祷。

请将我之前的许愿统统撤销!但是作为交换,请救救我的弟弟!

车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有如爬行般向着山脚开去。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弟弟开始呕吐。母亲一面用手接着呕吐物,一面低声祈求着“老天保佑”。妹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一味地掉着眼泪。

请救救我的弟弟……只要弟弟得救,我就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了!

我一遍又一遍暗暗地呼喊着。

我们的车终于走完山路,驶近了市区。一旦进入市区,到医院就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的天哪!”

紧握着方向盘的父亲,绝望地叫了起来。放眼望去,市区的公路上挤满了车辆,几乎是水泄不通。

时值暑期又逢周末,偏偏还是临近正午的时候,交通状况之差可想而知。再加上对当地路段缺乏了解,父亲对是否存在近道可抄或是能否绕行等事一无所知。

当时要是像现在这样,有GPS导航系统呀手机呀之类的设备,可供采取的手段还是存在的。然而在将近三十年前的过去,我们所能做的,便只剩下全力祈祷,让我们的车子快快通过了。

“请让一让!孩子快不行了!”

父亲从车窗探出身去,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着,却没有任何效果。不仅如此,就像在故意使坏似的,周围的车辆一律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没挪几步便又停下不动了。在这期间,弟弟又反复呕吐了好几回。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

救救他!请救救我的弟弟!

一直紧握着石头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已潸然泪下。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发挥作用,所谓的神仙,便都是骗人的了。

就是在这时候。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一辆白色的摩托,在停滞不前的车流中灵巧地穿梭着,渐渐向我们驶来,看上去就像是知道我们身陷困境,特地赶来相助。

“爸,你看,骑白摩托的巡警!”

我这一叫,父亲赶忙推开车门,向那位骑着白摩托的巡警招起手来。父亲迫切的样子立刻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于是他轻轻一踩油门,伴着引擎轰轰作响的声音,飞鱼般地向着我们的车靠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白摩托上的警察似乎只是个年轻小伙。他戴着黑色的墨镜,看不清容貌,但说话简洁有力,让人觉得相当可靠。

听过父亲的解释,年轻的警察立刻深深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头部遭受撞击,那就应该去大一点的医院。离这里五六分钟车程的地方,正好有一家设有脑外科的急救中心。我来为你们带路吧。”

话音刚落,白摩托上的警报器突然就开始了鸣响。

“正在运送需要抢救的病人。请大家让行。劳驾合作!”

年轻的警察拿着白摩托上配备的喇叭,对周围的车辆喊起了话。此前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车,终于勉勉强强开始靠向两边。不一会儿,道路中线便清晰可见,一条窄窄的通道出现在我们面前。作为我们的开路先锋,白色摩托在通道上缓缓开动起来。随着他的前进,仿佛圣者分开海面一般,前方的车辆也纷纷靠边让出了中道。

那个身影,简直就像一位英雄。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阿静对此满怀憧憬的原因。

没多久,一家颇具规模的医院进入了视线。身穿白衣的大夫和护士们准备好医用担架,等候在急诊运送入口前。

是那位年轻的警察用无线电事先通知了医院。

车刚在医院门口停下,弟弟立刻就被抬上担架送进了急诊室,爸妈和妹妹也都跟着跑了进去。我本也准备跟上前去,但又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转过身去,看着那名年轻的警察,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一礼。虽然弟弟能否获救还是个未知数,但是至少,通过这位警官的帮助,事态确已有所好转。

年轻的警察跨坐在白摩托上,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他微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没事的,小宇。”

虽然声音截然不同,但是那个语气,我决不会忘记。我不禁怀疑起耳朵,下一瞬间则又怀疑起眼睛。

那位警官微笑时露出的门牙,分明缺了半截。

“一定能治好的。一遍老爷会帮助你们的。”

这么说着,骑在白摩托上的他摘下了墨镜。

那是我所不曾见过的一张面孔。但是,如果我所熟悉的那张脸的主人,没有在十岁那年不幸夭折,而是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的话,确实有可能蜕变出那样的相貌。

“你是……阿静吗?”

年轻警察听完我的问题,脸上浮现出一抹令人怀念的笑容。

“这……怎么会……”

我不觉低下头去,狠狠拧了一把脸颊,清晰的钝痛随即传来。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便再次抬起脸来。

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警察却毫不迟疑地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拳头,敲击了我的掌心,然后像我一样地伸出了手掌。一股汹涌的情感顿时将我席卷。我握起拳头,向着那个手掌,缓缓地放了下去。

我的拳头只是穿过了一片虚无。就在它即将触碰到那个戴着手套的手掌之际,年轻警察的身影悄然消失了。

弟弟的头盖骨撞裂了,脑内因此出现了血块。幸好抢救及时,没有导致危及性命的后果。经过两个月左右的住院治疗,他便彻底康复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这次事件成了亲友间的一个热门话题,也许是因为从小反复聆听“英雄事迹”的缘故吧,弟弟长大以后,成了一名警察。

而我,虽然没有成为职业棒球运动员,但心怀愿望,想要尽一己之力拯救像阿静那样因病夭折的孩子,在奋斗数载几经周折之后,终于成为一名儿科大夫。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忙碌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