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心怀希望’客栈……”

“在那里。”看着那些学生走进去,布黎·柯贝特沉重地说,几乎无言以对。这是间疲敝老旧、东倒西歪的小客栈,但在那些建有直棂的肮脏窗子内,似乎有多姿多彩的可疑活动正在进行。船长一手按住瑞德丽坐骑的颈项,看着她说:“够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她疲惫地瞪着客栈饱经踩踏的石头门槛:“我不知道还要去哪里找,也许到海滩吧。但我想找到他。有时候,只有一件事比完全知道卢德在想什么更糟糕,那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会找到他的,我发誓。你——”客栈的门突然开了,船长转过头去,一名帮忙找人的学生就这么飞出来,跌在鹅卵石路上,就在布黎·柯贝特那匹马脚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喘着气说:“他在里面。”

“卢德?”瑞德丽叫出声。

“卢德。”他轻舔流血的嘴角,又说,“你真该看看,太精彩了。”

他一把拉开大门,又冲回那团混乱的色彩里——有蓝有白有金,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红色核心打转、碰撞。船长几乎是以怅然的眼神盯着这一切,瑞德丽把脸埋进掌中,然后疲倦地下马。一件中级御谜学袍子脱离原主,从她头顶飞过,落在鹅卵石路面上,像摊金色的水。她向门口走去,船长立刻连连抗议,但声音被酒馆里的嘈杂声淹没。卢德正从扭打成一团的身躯中冒出头来,身上鲜艳的红袍都被扯破了。

虽然他一侧颧骨挂彩,但表情看起来深思肃穆,仿佛正在安静地用功念书,而不是在酒馆里闪避拳脚。瑞德丽惊诧地看着一只去毛无头的鹅从卢德头顶上扑飞而过,咚地撞上墙壁。她开口叫他,但他没听见,一边用膝盖压住一名学生的后腰,一边振臂将另一名身穿白袍、矮小结实的学生甩开,撞上气急败坏的客栈老板。一名孔武有力、表情坚决的金袍学生从后面抓住卢德的颈子和一只手腕,礼貌地问:“大人,请你住手好吗?还是要我把你的骨头拆散?”卢德朝自己脖子被抓住的方向眨了眨眼,冷不防一闪移开,那学生没能抓牢他,只能在湿漉漉的地上慢慢坐下,弓身喘气。这时,随瑞德丽前来的学生发起总攻击,瑞德丽一阵瑟缩,而卢德又不见了踪影。最后他终于在她附近冒了出来,大口大口吸气,两手紧抓着一个看起来跟巨大的“奥牟白公牛”一样庞然又稳如泰山的结实渔夫。卢德一拳打在他肋骨下方某处,他却几乎毫无感觉。瑞德丽看着渔夫用一只大手抓住卢德袍子的领口,另一只大手握紧拳头高高扬起,这时她举起一把不知何时已拿在手里的大酒壶,一下子砸在那“公牛”头上。

渔夫松手放开卢德,坐在地上眨眼,满身玻璃碎片和流淌的酒液。她惊骇地低头看他,然后望向卢德,卢德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整间客栈随他渐趋静止,最后只剩角落里还有少数人在激烈扭打。瑞德丽惊讶地发现卢德清醒得很,根本没喝醉。满屋子面目模糊、打昏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客栈老板正揪着两颗脑袋准备来个互撞,这时也张口结舌瞪着她看,让她想起市场摊位上那些神情讶异的死鱼。她手一松,酒壶瓶颈摔碎在地,啪嚓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很微弱。她的脸又红又烫,对宛如雕像呆立原地的卢德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岔,但我找你找遍了凯司纳,不希望他在我能跟你讲到话之前把你打昏。”

卢德终于有了动作,让她松了口气。他转身,险些失去平衡,然后站稳脚步对客栈老板说:“把账单寄给我父亲。”

他步出门廊,神情看起来显然大受震撼。他将手伸向瑞德丽的马,紧靠着支撑自己,脸抵住鞍褥,好一会儿没跟她说话,接着抬起头朝她眨眨眼:“你还在这里。我就说我没喝酒嘛,怎么可能看见幻影。见赫尔的鬼了,你跑来这满地鱼骨头的地方干吗?”

“见赫尔的鬼了,你以为我来这里干吗?”瑞德丽质问。她的声音紧绷低沉,终于释放出满心的哀伤、困惑与畏惧。“我需要你。”

卢德直起身子,一只手紧紧揽住瑞德丽的双肩,对着脸埋在掌心拼命摇头的船长说:“谢谢你。你可不可以派个人去学院,把我的东西搬出来?”

布黎·柯贝特抬起头:“全都搬吗,大人?”

“全都搬,包括房间里每一句死掉的话语和每一处干掉的酒渍。通通搬走。”

卢德带瑞德丽到市区中心一处安静的客栈里,一大壶酒放在两人面前。他双手交握在酒杯上方,看着她沉默地喝酒。最后他终于轻声说:“我不相信他死了。”

“那你相信什么?相信他不过是给人逼疯,失去了国土统治力?这么想还真令人安慰啊。所以你才激动得要把那地方给拆了?”

卢德动了动,低下头:“不是。”他伸出手按住她的手腕。她松开紧握金属酒杯的手指,把手搁在桌上,低声说:“卢德,我脑袋里一直不停想着这件可怕的事,想着在我等待摩亘回来时,在我们所有人都安安全全地等着他、心想他跟至尊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孤孤单单,跟一个像拔花瓣般拆散了他心智的人在一起,而至尊袖手旁观。”

“我知道。昨天有个商人把消息带到学院,师傅们都惊呆了。摩亘挖出了像满窝毒蛇的谜题,竟没能解答就死去,这下子问题全落在学院门口,因为学院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解答可解之谜。现在师傅们得面对自己的训诲了,这道谜题是名副其实的致命,于是他们开始寻思自己对真实到底多感兴趣。”他啜一口酒,再度看向她,“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八位老师傅和九名见习生争执了一整夜,争论该派谁到俄伦星山跟至尊谈。每个人都想去。”

瑞德丽碰碰他那撕裂的袖子:“你也是见习生之一。”

“不。昨天我跟特尔师傅说我要离开这里,然后我——然后我走到海滩,整夜没睡,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没想。最后我走回凯司纳城里,半途停在那家客栈叫了点东西吃,然后——然后在吃东西时,我想起自己在摩亘离开之前跟他大吵一架,说他不肯面对自己的命运,没照他自己的标准去活,而他说他只想酿酿啤酒、读读书。结果他跑到疆土某个偏远角落去找到了他的命运,目前听来他是被逼疯了,变得像匹芬一样疯。所以,我决定拆了那家客栈,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拆,然后去解答那些他再也无法解答的谜题。”

她略略点头,并不意外:“我想也是。唔,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