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我的手好冷,”岱思说,“对不起。”他伸手去拿琴套。摩亘向后倚靠在一截倒落的树干上,凝视缀在交错松针间那些寒冷遥远的星星。

“我们还要走多久?”

“天气好的话,十天。如果天气一直保持这样,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这里真美,比我这辈子看过的任何国度都美。”摩亘将眼神移向竖琴手的脸。岱思在火边躺下,手臂半掩着脸,他身上那安静的神秘又开始困扰摩亘。摩亘努力抛开想问的那些问题,说:“你说要教我心灵嘶吼。你也可以教我巨吼吗?”

岱思抬起手臂枕在头下,脸上显出平和与难得开放的神色。“身体的巨吼是不能教的,完全要靠天赋。”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上一次听到巨吼,是在安恩的麦颂和席翁妮的婚礼上,席翁妮就是瑞德丽的母亲。她放声一吼,一批半熟的坚果通通从树上掉下,大厅里每把竖琴的弦都断了。还好我是在一里外听到的,那天我是唯一能上场演奏的竖琴手。”

摩亘闷声笑起来:“她为了什么事大吼?”

“麦颂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不知道瑞德丽能不能这么做。”

“大概可以。那声嘶吼的威力非常强大。身体嘶吼无法控制,而且因人而异;心灵嘶吼对你会比较有用,只要瞬间在脑中凝聚所有能量,集中成一个声音。从前,有需要时,身在不同王国的巫师可以用这种方式相互呼唤。这两种嘶吼都可以用来自卫,但身体嘶吼很难使用,不过如果你处在超乎寻常的激动状态下,它会非常有效。心灵嘶吼通常比较危险,如果你对一个坐在附近的人的脑海全力嘶吼,他可能会失去意识,所以施展时要格外小心。试试看。叫我的名字。”

“我不敢。”

“如果你的嘶吼太强烈,我会阻止你。学会凝聚力量是要花点时间的。集中精神。”

摩亘平定心神。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微弱,消失在黑暗中;对面那张脸变得像棵树、像块石头,没有名字。然后他溜进那张脸的外壳,让自己的思绪突然发出岱思的名字。他的集中力溃散了,他重新看见眼前那张脸、那堆火和那些如鬼魅般的树影。

岱思耐心地说道:“摩亘,你听起来好像隔着一座山。再试试看。”

“我不知道怎么做——”

“自然而然地说出我的名字,用你的心灵之声。然后嘶吼出来。”

摩亘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忘记了亥尔教给他的技能,被挡回自己的脑海,在自己脑中听见那声徒劳的叫喊。他清空思绪重试一次,发出完整集中的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像大锅里的泡泡一样逐渐变大,然后爆开。他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有没有伤到你?”

岱思微笑着说:“这次好一点。再试试。”

摩亘又试了一次。待月亮升起时,他已筋疲力尽,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岱思坐起身,伸手拿柴薪。

“这是要试着制造出声音的幻象,却不真正发出声音。这不容易,但如果你能跟别人交换思绪,就应该能对他大吼。”

“我哪里做错了?”

“也许你太小心了。想想安恩那些会巨吼的人:安恩的席翁妮;赫尔的寇尔领主和女巫玛蒂尔,他们两个为了谁有权在一片橡木林里放养猪群而嘶吼较量,蔚为传奇;安恩第一代国王卡勒遭奥牟的一支庞大军队攻打,他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发出绝望的嘶吼,把对方击得溃不成军。忘记你是赫德的摩亘,忘记我是一个名叫岱思的竖琴手。你内心深处有一股你没使出的巨大力量,找到它,你才可能发出比较像样的心灵嘶吼,而不会只像是从井底传出的声音。”

摩亘叹了口气。他试着清空思绪,但鲜明的景象如落叶般飘进脑海:有寇尔和玛蒂尔相互嘶吼,吼声如闪电在安恩的蓝天中劈闪;有大喜之日穿着紫金相间礼服的席翁妮,发出一声日后成为传奇的神秘巨吼;还有卡勒,已然逝去的许多个世纪使摩亘无法想见他的面容,只想到他在平生第一场战役中发出那声全然绝望的嘶吼。这故事让摩亘受到奇异的感动,他喊出了卡勒的嘶吼,感觉声音从身体内猛然奔出,像一支箭一样准确射进野兽的眼睛。

岱思的脸又飘现在他眼前,在火堆上方神色冻结。

摩亘感到一股奇异的平和,说:“这次有没有比较好?”

岱思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有。”

摩亘直起身子问:“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一点点。”

“我太惊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岱思深吸一口气说,“是的,这次好多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骑马上路,河流落在下方,道路沿着山侧高高向上,白色山坡上的融雪向下流进蓝白色的水面。有段时间他们骑进树林,看不到河水,摩亘看着古树缓缓地从眼前掠过,想到了达南,仿佛看见山王的脸在满是皱纹的古老树皮上向他眨眼。午后,他们来到山崖边缘,再度看见明亮奔窜的河水,也看见群山已经脱去冬雪的外衣。

载行李的那匹驮马偏离道路,踩松一块岩石,岩石一路弹跳着滚进下方的河里。摩亘转身拉回驮马。明亮的日光反射在他们上方的山峰上,一道道光芒如手指般滑过悬垂山崖的冰柱。摩亘朝头顶上的山坡瞥了一眼,骨白色的反光灼痛了他的眼。

他转开头,对岱思说:“如果我想用巨吼来采收一批赫德的坚果,该怎么做?”

岱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要这么做,那批坚果所在之处必须自成一区,跟你的牲畜隔离开来,因为牲畜要是听到那种吼声,一定会吓得到处奔逃。你可以用昨晚那种方式来汲取能量,困难之处在于:要发出一声完全突破生理局限的呐喊,既需要足够的冲动,又必须浑然忘我,所以你还不如等一阵好风把坚果从树上吹下来。”

摩亘思考着。马蹄轻缓有节奏的哒哒声和远处传来的河水哗哗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很微弱,似乎没有任何嘶吼能影响到这片寂静。他回想前晚,试图再次找到那无穷无尽能量的源头,那无以名状的私密能量曾排山倒海而来,使他发出那声沉默的嘶吼。路一转,太阳跳了出来,遍地刹时撒满金星。天空无尽的蓝随着一股巨大、无声的音调震颤。他吸进一口那隐蔽的声音,发出一声嘶吼。

群山间传来一声回应的嘶吼。有一秒钟,摩亘安然地听着那声音,然后看见岱思在前方停住,转头惊讶地看着他,下马拉紧驮马的缰绳。他突然领悟到那声嘶吼从何而来,连忙下马将马拉到岩壁旁,自己缩成一团紧贴岩壁,此时一大堆石块正呼啸碰撞着朝他们滚来,弹跳在路面上,滚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