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6页)

最后他终于找到已半埋在雪堆里的竖琴。他手握竖琴,再度开始思考。琴就在他原本搁放的地方,在先前睡觉处旁边的一块大石下,于是他得知河流正在自己左方。行囊和马鞍在他面前一片雪雾中的某处,但他不敢再去寻找,怕又失去河的方向。他把竖琴挂回肩上,缓慢、小心地寻路走回河边。

他费力地沿河上行,速度极慢。为了能瞥见水面上闪闪的蓝灰微光,他冒险紧沿河岸行走;有时眼前的一切都融成单调的白蒙蒙一片,他就会突然停下脚步,不知自己是否一直沿着幻象前行。脸和手渐渐麻痹,垂散在外套帽兜外的头发冻成了冰,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究竟走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不知道现在是中午还是傍晚。他恐惧夜晚的降临。

摩亘一度迎面撞上一棵树,之后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脸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还能再走多久,或者等入夜后他无法继续沿河行走时会怎么样。那棵树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晃,让他感到安慰。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走,但抱着树干的双臂拒绝松开。他的思绪跟暴风雪一样混乱不明,但埃里亚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表情既生气又烦恼,同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某段早已失落的过去传出。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那就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他迟疑地松开了紧抱树干的手,想起了埃里亚眼中的信任。如果埃里亚当时不相信他,他这就可以像一棵树一样在欧斯特兰的暴风雪中呆站原地;但顽固的埃里亚是会把别人的话当真,会期望他遵守承诺的。他再度睁开眼睛,眼前仍是那一片没有色彩的世界。他疲倦又沮丧,真想大哭一场。

不知不觉中,世界逐渐变暗。起初他没注意,因为他得全神贯注地盯住河水,后来他发现河流逐渐在风中变得模糊。他常常绊到树根或结冰的石头,觉得愈来愈累,没办法在快跌倒时伸出手臂保持平衡。有一次,他脚下的石头滑进水里,他盲目狂乱地抓住一根树枝,才没跟着一起掉下河。他紧抓树枝重新站定,全身像只狗一样无法控制地拼命颤抖。他抬头前望以保持清醒,狂风中的天色令他大吃一惊。

他将脸用力抵住树干,试着思考。他没办法赢过夜色。他可以找个遮蔽处,比方山洞或中空的树干,尝试生起一堆火,但这两者都机会渺茫。在黑暗中他无法沿着河走,但如果离开河边,他大概会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阵,不久后就停下脚步消失在风雪中,他的失踪会变成赫德另一则奇闻轶事,就像克恩的故事一样,供学院师傅记在一长串谜题之列。他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瞪着树皮上的弯扭纹路以保持清醒。虽然很难找到遮蔽处,生起火堆,但这却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动作僵硬地直起身子,才发现从刚刚到现在都是树在支撑他,而不是他自己站着。突然有股奇怪、潮湿的暖意碰触他的脸,这比一整天里的任何事物更让他害怕。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一头雪麟的头从风雪中现形。

摩亘不知道自己盯着那双紫色眼睛看了多久。雪麟动也不动,任风吹拂毛皮。他的双手自己动起来,摸摸它的脸、它的颈,他喃喃说话,几乎是在安抚自己,而不是安抚这兽。摩亘一寸寸艰难地从树旁移开,双手顺着雪麟的颈摸到背,最后终于站在它旁边,冻麻的双手握住它背上的厚毛。它终于动了动,伸头去咬树上的松果。摩亘身体一矮,紧咬着唇,跳上了它的背。

雪麟陡然撒腿奔驰,载着他像箭矢飞射进暴风雪之中,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紧抓住雪麟的犄角,咬紧牙关,闭上眼,竖琴紧抵得胸肋作痛,迎面扑来的风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不觉叫了一声,雪麟仿佛明白他的意思,惊慌的狂奔逐渐变成较慢较稳的步调,但仍比他骑过的任何马都跑得更轻松、更快。他紧贴着雪麟温暖的身体,不去想它要跑到哪里,也不去想它会让自己在背上骑多久,只专心想着要跟它待在一起,直到它跑不动为止。

摩亘浅浅睡去,睡梦中仍感觉到雪麟轻松、有节奏的动作。紧握住犄角的手松开了,他失去平衡,狠狠跌落到地面。头顶上的夜空一片漆黑,闪烁着灿烂的星光,寂静笼罩在小片的雪花上,仿佛是另一种自然元素。他站起身来,望着一颗接一颗辉耀成一片的明亮的星星,沿着天穹延伸到白色的地平线。他看见雪麟回头看他,动也不动,雪白的身体与白雪相映。摩亘朝雪麟走去。一时间雪麟只是看着他,仿佛他是只奇特的动物,然后它脚步轻盈地走来,几乎没在雪地上留下足迹。摩亘爬上它的背,吃力得双臂发抖。雪麟再次举步朝群星奔去。

脸上有雪的奇特触感,他醒了过来。雪麟平稳地走进一座城,穿过空无一人的积雪街道,街道两旁林立着漆有鲜艳油彩的美丽木屋和店铺,一大清早都还紧闭着门窗。摩亘努力直起身子,崩落了外套上结成块的冰雪。雪麟转过街角,摩亘看见前方有栋没有围墙的大宅,饱经风霜的屋墙是用疆土内各个偏远地区的树木雕饰建造而成,有橡木、灰白色桦木、色调偏红的杉木与色泽丰润深暗的木材,屋檐、窗框、双扇大门都嵌满纯金细纹组成的涡旋图案。

雪麟毫不畏惧地走进庭院,停下脚步,雪地上昏暗的宅子仍在睡梦中。摩亘木然地盯视了一会儿,身下的雪麟不安分地动了动,仿佛已完成任务,急于离开。摩亘从它背上爬下,感觉全身肌肉毫无气力。他陡然跪倒在地,竖琴也拉扯得滑落身旁。在雪麟深邃好奇的眼神注视下,他试着站起却又无助地跌倒。他筋疲力尽,全身发抖。雪麟用鼻子推推他,温暖的气息呼进他的耳朵。摩亘伸出手臂挽住它的脖子,脸靠着它的脸。雪麟静止不动任他揽抱一会儿,然后突然挣开,把头往后一仰,金色犄角形成的圆映衬着皓白的天空,就像太阳光辉的边缘。雪麟消失了,站在原地的是个男人。

男人是个矫捷灵敏的高个子,一头白发,半裸着站在雪地里,脸庞瘦削有皱纹,一双冰蓝的眼睛,他朝摩亘伸出的双手上有雪麟角留下的白色疤痕。

摩亘低声说:“亥尔。”一抹笑意如火光般在那双淡色眼睛里闪动。狼王伸出强壮的臂膀撑住摩亘腋下,搀扶起他。

“欢迎。”他耐心地扶着摩亘走上台阶,一把推开宽阔的大门,门内的大厅足足有艾克伦的谷仓大小,火炉台几乎与大厅等长。亥尔高声叫唤,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一扇长窗窗台上的两只乌鸦惊得呱呱直叫。“这屋子是冬眠了吗?我要食物、葡萄酒、干衣服,我可不打算枯等到老得骨头都脆了、牙也掉光了。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