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摩亘从琴套中拿出竖琴。大君翻转竖琴,抚摸琴身上的星星、细致的金纹、白色的月亮。“没错,”她轻声说,“我当时确实没认错。岱思以前跟我提过羿司的竖琴,去年有个商人带着这把琴来我这里,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出自羿司之手,因为琴上施了咒,弹不出声音。我当时非常想买下,但商人说不能卖,因为他已经答应要把琴带给凯司纳的一个人。”

“什么人?”

“他没说。怎么了?摩亘,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他吸了口气:“嗯,是这样的,我父亲——我想,我父亲去年春天在凯司纳买下这琴,要送给我,然后他就死了。所以如果你能想起那个商人长什么样子,或者查出他叫什么名字——”

“我明白了。”大君轻轻握住摩亘的手臂,“我明白了。好,我会替你查出他的名字。晚安。”

大君离开后,身穿深色短罩衫的莱拉便守在门口,背对摩亘和岱思,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直直向上的矛动也不动。一名仆人送来纸、笔、墨水、封蜡,摩亘坐在炉火前,盯着火呆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笔尖的墨水都干了。其间他喃喃说了句:“我要跟她说什么?”之后慢慢动起笔来。

终于写完给瑞德丽的信后,他写了封短笺给埃里亚,用蜡封妥,然后往后躺靠在垫子上,看着一股股火焰分分合合,模糊地意识到岱思在一旁静静整理检查行囊。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岱思。

“岱思……你认识亟斯卓欧姆吗?”

岱思的双手蓦然停顿,片刻后又恢复动作,解开铺盖上的绳结。他没有抬头,只说:“我只跟他说过两次话,时间都非常短。当年,在巫师消失之前,他是朗戈城里遥不可及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你有没有想过,欧姆师傅可能是朗戈的创立者?”

“没有任何证据让我想到这一点。”

摩亘给炉火添柴,火影一阵摇曳,映在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蛛网和织锦画上。他喃喃地说:“不知道大君为什么没办法看穿欧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许他跟卢德一样,都带有一点巫师血统……我从没想过要问他在哪里出生,他就是欧姆师傅,感觉似乎向来就待在凯司纳。如果蔼珥告诉他,她认为他是亟斯卓欧姆,他大概会笑……但我从没见过他笑。朗戈城被毁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所有巫师就像死了一样,声息全无。他们当中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他的声音渐渐微弱静止。他转过身,闭上眼睛。一会儿后,他听见岱思轻柔朦胧的琴声,在琴声中沉入梦乡。

醒来时,他听见另一个竖琴手的琴声。琴声穿过他,来回编织如网,缓慢深沉的拍子和着他不规则跳动的迟缓脉搏,急骤狂野的高音则撕扯着他的思绪,像群惊慌的小鸟。他想动,但双手和胸口仿佛被重物压住;他张开嘴想叫岱思,但发出的声音又变成乌鸦般的粗哑叫声。

他张开眼,发现只是梦见自己睁开眼睛。他再度张开眼睛,却依然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一片黑暗。一股惊惧感从他喉头升起,脑中鸟群飞得更狂乱。他伸出手,仿佛正在层层深邃沉重的黑暗和睡眠中泅泳,努力要让自己醒来。最后他听见那名竖琴手的声音,微睁的眼睛看见余烬里点点微弱的火星。

那声音沙哑、浑厚,一字一字如梦魇般将他束缚。

你的声音枯萎,一如

你国土的根逐渐枯萎。

你心的血流减缓,

就像赫德的河川

那迟缓的水流。

你的思绪纠结

一如枯黄的藤蔓纠结

濒死,在脚下踩断。

你的生命枯萎

一如晚生的玉米逐渐枯萎……

摩亘睁开眼睛,黑暗和苟延残喘的红色余烬在他四周不停旋绕,直到黑暗如浪潮劈头盖下,火光变得渺小遥远。层层黑夜中,他看见赫德像艘破船一样在海上漂荡,听见藤蔓枝叶窸窣干枯,血流中感觉赫德的河水愈流愈慢,愈变愈浓浊,逐渐干涸,河床在竖琴手编织的歌声中龟裂。他不敢相信地发出刺耳的喊叫,终于看见竖琴手,那人坐在炉火后方,竖琴以奇怪的骨头和打磨光滑的贝壳制成,竖琴手的脸则隐匿在阴影中。摩亘的叫声似乎让那张脸稍稍抬起,他瞥见一抹火炼黄金的颜色。

土地干燥,干燥如尘,

你这国土统治者的土地

你这濒死者的领主。炙竭你

身体的田野,让你的最后一口气

吐出呻吟,

吹过那整片荒瘠

赫德的荒原。

似乎有股潮水正从那片黑暗、破碎的土地退去,把赫德残余的河水、溪水全都一起带走,只留下一片贝壳沙土的荒野环绕赫德,搁浅在世界的黑色边缘。摩亘感到土地干涸冰冷,感到赫德的生命随着海潮退去,退出他的身体。他深吸一口气,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与那无法抵抗的竖琴歌声相对抗。他的叫声中没有字句,只是一声鸟啼,这粗哑的叫声让他回过神来,仿佛逐渐消损溶入黑暗的身体重新聚合。他站起来,浑身发抖,虚弱得绊到了长袍下摆,摔倒在火旁。爬起来之前,他抓起一把把热烫的灰烬和烧枯的木屑,向竖琴手扔去,竖琴手偏开脸闪避,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中,竖琴手的眼睛看起来颜色很淡,闪动着点点金光。他笑着,一手往上猛然推撞摩亘的下巴。摩亘的头啪地往后一仰,人也头晕目眩、又呛又咳地跪倒在竖琴手脚边,手指滑过竖琴琴弦,在黑暗中发出微弱杂乱的声响。竖琴手手中那把竖琴狠狠砸下,摩亘头一偏,琴身掠过他的头,在锁骨上被砸成碎片。

听见骨头折断那令人反胃的尖锐声响,摩亘叫喊出声。隔着眼前的汗水和一片朦胧,他看见莱拉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仿佛他安静得像一场梦。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狂怒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仍跪跌在地的摩亘向竖琴手扑去,用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撞他,竖琴手失去平衡,摔倒在那堆厚重的垫子上。摩亘的手指钩到了竖琴背带,他一把将琴朝竖琴手挥去,啪地打中对方,发出一连串声响,他还听见一声不由自主的微弱惊呼。

摩亘朝阴暗中的人影扑去,竖琴手在他身体下挣扎;就着来自大厅的微弱光线,摩亘看见他脸上流血了。一把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刀咻地刺向摩亘,他死命抓住竖琴手的手腕,对方的另一只手则如鹰爪般扣住他骨折的这侧肩膀。

摩亘呻吟一声,脸上顿失血色,视线里的竖琴手也变得愈来愈暗。他感觉手里的人开始变形,压在身下的那个身形正渐渐消融移转。他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手使劲抓住那个人形,仿佛紧紧抓住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