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御医安诺丝夫人是位声音干哑、令人安心的老太太,只消看摩亘一眼,便不理他的争辩径自开了药,让他昏沉沉睡去。数小时后他醒来,觉得头晕眼花、心绪不宁。留下来守护的艾斯峻筋疲力尽,坐在火边睡着了。摩亘看了他一会儿,想跟他说话,但还是决定不吵醒他。摩亘的思绪飘到大厅里的那把竖琴上,耳边再度听见轻盈圆润的琴音,感觉那些调音调得十全十美的紧绷的琴弦在手指下颤动。于是他脑海中出现一个想法,一个问题,关于那竖琴背后的永恒和魔法。他起身,动作有些不稳。他用床上的毛皮裹住全身,无声无息地离开房间。通道里空无一人,安安静静,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在一扇扇关掩的门上。他以一种莫名的确信,找到向下通往大厅的台阶。

那三颗星在暗影中像眼睛一样闪烁。摩亘抚摸竖琴,将它拿起,琴虽大,却意外地很轻。细致古老的金线纹路在他手指下燃烧。他拨动一根琴弦,那单一而美好的声响令他微笑。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侧作痛,便把脸埋进身上裹着的毛皮,以掩盖住咳嗽声。

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摩亘。”

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爱蕊尔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手持火把的女孩。摩亘看着她静静走过长长的大厅朝他而来,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格外年轻。他好奇地说:“艾斯峻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爱蕊尔停步。摩亘看不出她眼里的神色。她镇静地说:“不。你才死定了。”

摩亘双手在竖琴上微微移动。他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发出警告,却离得太远,干扰不到他。“我还没死。你是谁?你是玛蒂尔吗?不,她死了,而且她不杀鸟。你是娜恩吗?”

“娜恩也死了。”爱蕊尔注视着他,眼眨也不眨,映着火光,“大人,你想得还不够久远。再往回想,到你脑力能及之处,回想最早问出的第一道谜题,而我比那道谜题更古老。”

摩亘努力回想所学的一切,搜寻一道道谜题,但找不到她。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不存在于御谜学士的书里,就连那些已打开的巫术书里也没有。你是谁?”

“智者说得出敌人的名字。”

“智者知道自己有敌人。”摩亘略带苦涩地说,“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三颗星吗?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点也没兴趣跟你们对抗,有用吗?我只希望别人不要来烦我,让我安宁地统治赫德。”

“那你当初就不该离开你的国土,到凯司纳去编织谜题。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自己的名字,让你就这样在无知中死去,对我比较有利。”

“但是为什么?”摩亘迷惑地问。她朝摩亘跨出一步,身旁那个年轻女孩突然变成一个大个子、红头发、脸上有道疤痕的商人,手上拿的不是火把,而是一把锋利灰白的剑。摩亘往后退,背抵住墙,眼见那把剑举起,动作缓慢得有如梦境。剑灼痛了他喉头的皮肤,他为之一惊。

“为什么?”剑锋夺走摩亘话语中的声音,“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小心未解的谜题。”爱蕊尔转头不再看他,朝商人点点头。

摩亘闭上眼睛说:“永远不要低估另一个解谜人。”同时拨动竖琴最低的那根弦。

剑在半空中粉碎。摩亘听见一声叫喊,像微弱的鸟叫。接着,四周传来嘈杂的巨响,悬挂在远端墙上的古老盾牌纷纷发出空洞的金属回响爆裂开来,碎片哗啦啦落在地上。摩亘感觉自己也从高处落下,跟那些盾牌一样跌落地面,落地声被身上的毛皮掩盖。金属的铛然嗡鸣之后传来人声,杂乱而模糊。

有人在拉他:“摩亘,起来。你站得起来吗?”摩亘抬起头,看见身上只穿着斗篷、系着挂刀腰带的罗克。罗克扶他站起。

荷鲁在楼梯上向下盯着两人,爱蕊尔则站在他身后。他惊异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在打仗似的。”

“对不起,”摩亘说,“我弄破了你的盾牌。”

“的确。看在阿洛依的分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像这样。”摩亘再度拨动那根弦,罗克腰带上的刀、门口卫兵手里的长矛,全都应声折断。荷鲁倒抽一口气,目瞪口呆。

“这是羿司的竖琴。”

“是的。”摩亘说,“我想到过它可能是。”他的视线移向站在荷鲁身后、双手掩口的爱蕊尔,“我以为——我梦见你刚刚在这里。”

爱蕊尔吓了一跳,微微摇头:“没有,我跟荷鲁在一起。”

摩亘点头:“那我是在做梦了。”

“你流血了。”罗克突然说,把摩亘移了个方向,迎着光细看,“你喉咙上这道伤口是怎么来的?”

摩亘伸手去摸,然后发起抖来,同时看见艾斯峻那张毫无血色的憔悴脸孔出现在爱蕊尔身后的上方。

他再度服药入睡,梦见船只在黑暗海上的惊涛骇浪里翻腾,甲板上空无一人,船帆撕裂成一条条碎片;梦见一个黑发美女拨动镶星竖琴上最低的琴弦,企图杀害他,他对她吼叫时,她哭了起来;梦见一场用无数梦境编织成的猜谜游戏,永无休止,他始终没看见对手的脸,对方不停问出一道道谜题,要求摩亘回答,自己却不回答任何谜题。豕那·拿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脖子上还流淌着雨水,耐心等待猜谜游戏结束,但猜谜始终没完没了。最后,出谜题的陌生人变成翠斯丹,要摩亘回家去。他发现自己置身赫德,在黄昏时分步行穿过潮湿的田野,闻着泥土气息,才刚走到敞开的家门口,就醒了过来。

房内的墙壁上有蓝、黑石头组成的美丽图案,此刻照进房里的是午后阴灰的光线。有人坐在炉火旁,正倾身向前将一根掉出的柴薪放回去。摩亘认出那只细瘦的手和那头披散的银发。

他开口说:“岱思。”

岱思站起身来。他的脸颊凹陷,多了一道道疲累的淡淡皱纹,但问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毫无倦意:“你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摩亘动了动,迟疑地说,“岱思,我有个问题。可能只是个梦,但我认为荷鲁的妻子想杀我。”

岱思沉默不语。他身着上好质地的深色长袖长袍,模样有点像凯司纳学院的师傅,脸上留下多年辛苦研究的痕迹。他用手指搓揉双眼一会儿,然后在床边坐下。

“说给我听。”

于是摩亘说给他听。先前睡梦中不时听到的雨又落了下来,轻轻扑打宽大的窗。说完后,他静静倾听片刻雨声,又说:“我想不出她究竟是谁。这王国的故事和谜题里都没有她……就像那三颗星一样,到处都找不到。我没有证据,不能指控她,要是我就这么去指控她,她只会用那双害羞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所以我想我该赶快离开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