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第2/3页)

途中,徐恪从宫人手中拿过灯笼,然后看了一眼林信蒙在眼前的白绫。

似是随口一问:“眼睛?”

林信应道:“暂时坏了。”

他也不会以为徐恪是在关心他。

顾渊扶着他,徐恪走在前边,登上宫墙城楼。

脚下灯火升平,徐恪将灯笼挂在城楼上。

他侧过身,看着林信:“你做枕水村的护佑神,常常帮枕水村吧?”

“和其他护佑神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寻常护佑神高坐神台,只是任由天道将他们功德簿上的功德划去散福,并不管具体的事。

徐恪轻笑一声:“难怪。”

“你所知道的,我只帮过枕水村两次。”林信道,“头一次是你爹要建行宫,我来了这里;第二次是你南下,把村中人逼得南下逃亡,我在山谷口帮他们绊住你。”

“上回围城呢?”

“你连夜围城,我连夜赶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阿蓁便带着人到了。这一回我没有帮上忙,还多吃了他们两顿饭。”

徐恪换了笃定的语气:“林蓁是你教出来的。”

“我不常见他,只教过他几年,教的也不好,只会让他注意休息。”林信顿了顿,“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个很好的皇帝,倘若让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换了个话题:“朕曾经也是想要听你的话,做个明君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不准朕做个明君。”

“如何?”

“吴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朕挣扎了好几年,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到泥淖里。”

“是么?”

“朕不同他们一起烂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着他们虚伪至极的嘴脸,朕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有和他们一样,朕才得以解脱,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仅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开心。百官任你驱使,万民供你践踏。你想围猎,便带着人放火,骑着高头大马,以百姓为猎物,追赶取乐。”

“朕根本不想这样。”徐恪有些恼火,急于辩解,一时间连自称也忘记了,只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无奈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应当是为徐恪所不齿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吴国不是现在这样,烂到根子里的吴国;如果我没有那样一个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个肯教我的人……”

他低声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样教我。但凡你愿意施舍一点善心给我——”

林信没有说话。

徐恪道:“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靠在城墙上,长叹一声:“朕至今没有立后,后宫之中空无一人。林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信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万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烂了的吴国里,朕又不会教他。”徐恪阴恻恻地道,“害怕把他养成像朕这样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愤似的,双手抓着,摔在墙上。

冠冕打落纸灯笼,灯笼落在地上,蜡烛倾倒,很快便烧起来,将外边的明纸和竹架都点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只让我做一个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这是林信没有料到的。

他初见徐恪时,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权谋,比他老练。而今他说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灯笼烧尽,北风吹走灰烬。

林信拢着手,道:“你总是在怪别人,怪朝臣,怪你爹,还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发怒,咬牙问道:“难道我自己有错吗?”

“你既然这么不想做这个皇帝,不想在吴国再待下去,找个皇室宗亲继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

“退一万步,你不会做个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还有多少人因为你活不下去?吴国烂透了,你们吴国的将士还在阵前替你拼杀,你怎么敢说他们都烂透了?”

林信气得挥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徐恪伸手去挡,道:“你还是因为枕水村的事情记恨我。”

“我当然记恨你。”

“我当时……”对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一时兴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兴起。”

他按了按缚在眼前的白绫:“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林信拄着竹杖,转身要走,顾渊扶着他,却听徐恪在他身后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淡淡道:“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你总是偏心他,你为什么总是教他不肯教我?”

“我说,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林信也有些恼了,回过头,在徐恪面前,将林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数来:“阿蓁出世不久,父母双亡,他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家长大。”

“他为了避开你们的查探,小的时候要扮作姑娘家才能平安长大。”

“他小的时候,跟着村子里识字的老人家学认字。每天做完活开始学,学到太阳下山,大约能学一刻钟。开蒙的书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本老黄历,还有杂货郎卖的一册笑话集。”

“等长大一些,朝廷在枕水村开设了学塾。一开始学官不让他进去,他躲在墙外、趴在梁上。还是他爷爷与学官提了好久,学官才让他进去的。”

“他念书,爷爷有时帮他借来旧书,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

“束冠之后恢复男装,一边念书,一边学武。镖局武行不肯收他,怕他学走了武功。”

“他私下练,弓是歪的,箭是弯的,刀是柴刀,剑是锈的。他没日没夜的练,就连除夕夜里也在练。”

“后来他在镖局走过镖,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也服过役,做过卖货郎。”

“我说我没教他,我确实没教他。我书念得不好,武功一般,只是手把手教过他射箭,教过一次,我还没射中靶心。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说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问徐恪:“你还能做的比他更好么?”

徐恪没有回答。

这一番话说下来,林信的情绪也平复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没有教你,其实我教你了。”

“这么些年,你几次南下,总是会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学塾里,有一个林先生。他每次去见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劝你,你每次都让人把他打出去。后来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