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书生的意气,先生的背影(第6/7页)

士为知己者死。

至于北凉王当年的举荐信,晋兰亭避而不谈,私下更视为逆鳞,谁若不识趣跟他提起这一茬,任你是尚书之子还是将军之后,晋兰亭都要当场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绝交,永不同席言笑。况且晋兰亭心底也从未觉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荐之功,天下正统在赵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异姓王,哪怕当下世袭罔替,朝政局势瞬息万变,能绵延几代荣华富贵?随手翻读史书,那些个家中哪怕摆有“非谋逆不赐死”铁卷丹书的世族,不一样被帝王任意找个谋反大罪就株连九族了?

辞旧岁,换新宅,双喜临门。右祭酒府邸换了一栋新的,是皇帝御赐,曾是一位离阳宗室的王府,在两百年前的太安城,荣华至极,因为失了世袭罔替,挂了虚衔将军的皇族子弟,住在这个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不过毕竟是没有犯过大错的宗室,想要他们迁出也不易,好在听说是国子监晋三郎要入住,颜面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笔皇宫赏银,也就顺势搬出。当今天子崇俭,御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摆设,后来是皇后提议,才有了一份膳单,每日膳单都指出某物赐某处赐某人,像那内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权臣和在京将军,都有望被赐,今天一位大太监就亲自提着黄缎包裹保温的花梨木酒膳挑盒,来到了晋祭酒的新府,晋兰亭一点不剩吃完,最后恳请大太监让他留下那双并不算如何值钱物件的乌木筷子,大太监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黄耀眼,肉质细腻如脂,尤为难得的是顶端有着黄玉共生的景象,不用凑近了端详,随手那么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监留下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僭越大事,可被晋三郎馈赠心仪之物,传出去非但不会惹上贪墨的污名,而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让大太监笑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年近三十余便有望跻身阁老位列的右祭酒,愈发瞧着舒服了。

送出去一块祖传玉佩,留下一双几钱银子的乌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县,她仗着娘家势大,还不得揪住耳朵一顿谩骂,如今则万万不敢了。

留了胡须后的晋兰亭看上去老成几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问道:“三郎,为何不趁着年关去拜会拜会首辅大人?三郎与坦坦翁亲近,这位左仆射大人与首辅大人又是师出同门,大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会,也不会有人多嘴什么。”

晋兰亭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多嘴什么!”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气,终于还是没敢还嘴。以往爹娘见着这个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举家迁到天子脚下的太安城后,就只有卑躬屈膝的份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间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来越大,徐夫人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无异。

在这个女子贱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后,把女子当女人看并不难,难的是把女子当人看。

徐夫人猛然记起一事,爹娘说起时忧心忡忡,也让她十分不安,富贵才得手,可莫要转身就丢了。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晋兰亭身边,娇躯贴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无意蹭了蹭他的手臂,这才细细柔柔说道:“三郎,听说你在国子监……”

晋兰亭不动声色推开她,冷笑道:“怎么,被夫君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最轻’这句话给吓破了胆?你懂什么,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爹娘见识浅陋,以后让他们少登门来烦我。”

徐夫人低头怯弱道:“知晓了。”

徐夫人起身离去,黯然神伤。

晋兰亭对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双乌木筷子,嘴角翘起。

书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万千,江山只有一个啊。

独处的晋兰亭抓起那双筷子,做了个夹菜入嘴的手势,疯癫大笑。

※※※

这一年的年夜饭,不怎么喝酒的靖安王府陆先生被年轻藩王灌得厉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无赖到说要满地打滚,陆先生吃不住这主子的撒泼,只得跟着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脱身,满身酒气,蹲在院子墙根下吐了又吐,身边唯一的侍女杏花帮着轻柔拍背,看着真是心疼。陆公子虽然遭了大罪,心情明显却是不错,说要带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实杏花闲暇时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给靖安王府买下,杏花只要去,就会细致打扫得纤尘不染才罢休,早已熟门熟路。眼瞎陆诩没有走入宅子,只是站在门口,也不知道想“看”什么。然后陆诩带着杏花去了一趟曾经赌棋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着墙,安静不语。好似眼前有张棋局,双指作提子状,轻轻落子。杏花没有出声,眼神温柔。

年轻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们青党落败,我也是添过一把柴禾的。不这样,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摆饰,我本就是势利之人,跟王府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赵珣喜欢称呼他为陆公子,或是陆先生,高兴玩笑时还会亲昵一声小六。而后者则始终大不敬称之为的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夹道上的陆家想要走,襄樊城这边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在一旁绊脚还是不难,虽说于大局无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坚持要去恶心恶心那个北凉,我这个赌棋的,也只能尽心尽力去赌,给陆家埋下些隐患祸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陆阁老在世,这些小把戏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说了。杏花,你说我这种阴险小人,别说风流名士,是不是连个读书人都配不上?”

杏花换个方位,替陆公子遮挡吹入巷弄的寒风,柔声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陆诩笑道:“既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古书古语,说得真是让后人犯糊涂。不过我一个瞎子,打扫屋子,确实就只能靠你了。”

杏花眼神流转,“奴婢很乐意。”

陆诩伸出手,似乎是酒壮人胆,想要抚摸柳灵宝的光洁脸颊,可当柳灵宝凑过脸,他已经缩回手,轻声道:“咱们有幸相依为命,尽量多活几年。”

陆诩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你这个瞎子。”

杏花突然压低声音道:“陆公子,若是你想去北凉,柳灵宝便是死也要护着你出城。”

陆诩愣了一下,摇头洒然笑道:“我自有打算。这儿挺好的。”

※※※

北凉听潮湖,寒士陈锡亮坐在湖边凉亭里,还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孙徐北枳,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个身份迥异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