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焦茶水(第4/6页)

但王葵安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何大拿一把汤匙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然后王家的小厮那勺子给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间一阵作响,当下呕出许多痰水来。

桃三娘又让李二在后面厨房搬出一块平时压腌菜缸的旧门板来,让人们把王葵安放到门板上躺下,王葵安呕完几口,身体便软一些了,嘴唇也缓过来一点颜色,但脸上还是青白。

不一会儿谭大夫被请来了,掰开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过脉,便拿出几根银针往他的手上扎了,又写个方子让小厮跟他回药铺去抓药,临走拔针时,王员外也赶来了。

一看见王葵安这幅模样,王员外忙问谭大夫情形如何,谭大夫摇头说没有大碍,不过也是奇怪,他这样子像是受惊而气机逆乱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体内水湿不化,聚而成了痰浊,所谓惊则气乱,痰浊或随气逆,一时蒙蔽心窍因而发病的。

小厮一旁道:“公子刚才好好的,坐这喝茶说话根本没受惊吓,根本没来由就倒地上了。”

王员外没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摆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于是众人把王葵安连门板抬上了马车,又另外找人雇车送那两位女子回去,小厮正在交付桃三娘点心钱,王员外正迈腿上车之际,却听见车里王葵安一声大喊:“爹!”

然后就看见王葵安忽然从马车上冲出并跳下地上,把王员外撞得个陀螺似的差点摔倒, 幸好小厮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后,却看得清楚,只见他跺着脚朝着王员外继续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还在那里!要出大事了!”

王员外被他吓懵了,叫身边小厮:“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却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躲得飞快:“我们家里有条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问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头对我笑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样子太吓人了。

几个小厮一齐上去,终于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脚踩在地上的积水中,溅得衣裤满是泥点子。王员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后强行架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去据说王葵安这一病倒便总是好不转了,连日高烧低烧反复不断,嘴里说不完的胡话,还时常发作下癫狂,王员外命人把他专关在一座院子里,让七八个年轻体壮的小厮轮番守护,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乐得照样清闲,隔三几日的,便到欢香馆来喝茶小坐半日,约着一些新知旧友或那两个青楼娘子,品尝桃三娘做菜的手艺,有时点一桌鸡鸭鱼肉,众人就着喝热黄酒,吹拉唱曲;有时则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春季里乍暖还寒,快要到清明这日了,这天居然又看见王葵安与那和公子二人来了店里吃饭。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这一连将近一个月,面色更是蜡黄憔悴的,披着厚厚的大毛披风,坐在风炉旁边,却还非要自己亲自抖擞着手去烹茶。

从一块茶饼上费劲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块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却很久都默不作声。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赶紧挨到桃三娘身边,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发疯。桃三娘却不在意,为他们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枣糕。

那碗杏仁酪摆在王葵安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抬头望着桃三娘:“这是?……”

“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终于痊愈,但也得好生保养,正好这个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道:“三娘不但厨艺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过,这春桃也是解语花。”

“和公子莫拿我开玩笑了。”桃三娘摆摆手。

王葵安低头吃完了一整碗,然后扔默不作响地去把烤过的茶块研成粉末,架起铫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壶好茶,自己尝过之后,才倒出一碗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性,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它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相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绞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嫩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转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