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第2/3页)

她翅膀上的鳞片可以让人将所见之物视为所想之物。

在孟古姑姑穿好七层衣服后,我们一起去父亲的寝宫。现在那里只有半个父亲。父亲的上半部分坐在雕有海东青的宝座上,父亲脸色灰白,嘴唇是紫色的。父亲圆睁双眼,遥望着模糊不清的过去。他一定是在等另一半自己,以取代他腰部下面木制的假体。父亲的寝宫里到处储存着从高山运来的冰块,使这间屋子冷得如同冰窟。我和孟古姑姑向父亲拜祭,也向叔父拜祭,我们向我们各自的父亲许诺,不久,布斋贝勒就会得到完整的身躯。不仅如此,我们还想还给他叶赫部由来已久的光荣。

在七天里,我两次走过了叶赫城高大的城门。

第一次,我跟在叶赫城新城主布杨古贝勒后面,在城外一百里的地方带回了父亲的另半个身体。父亲被一张兽皮裹着,我们辨认出了父亲的盔甲,他受过伤的膝盖和多长了一个小指的左脚。父亲被准确地从中间劈开,伤口用一块细致的皮子紧裹着。在父亲的身体下垫着厚厚的冰块和盐。交接仪式短促而沉默,只进行了简单的拜祭,双方都穿着软甲,外面罩着寻常便装。我看见努尔哈赤已经大为改观,他长出了胡须,耳朵上穿着象征部落首领的铁环和银环,他的脸上盖着一层土灰色。这是杀戮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而我的面容还停在两年前,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提醒我而不是在向我请求。我说过的,当你的父亲挡在你我之间时,你要理解我。然而我投向他的目光却在说,两年前我也说过了,我不会的,我不会理解和原谅你,最终,我只能选择父亲而不是你。

可我的心里没有怒火。我的至亲们,每个人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面沉似水,眼里攒动着蓝色的火苗。唯独我,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罗却找不到半点愤怒。在我心里有一块很深的湖泊。湖面平静而没有一丝波痕,湖水像深渊探不到底。醒来后我一直陷在软绵绵的平静里,在一层层被激发起来的吃惊里,是的,我只是为这一切感到吃惊,然而这种吃惊并未能掀起心中的湖泊,使湖水变得倾斜或是流动,我心里的湖泊太深,深到连我自己也看不到它的底层。当叶赫的士兵与建州的士兵对峙,我的目光与努尔哈赤的目光相遇,我们死死抓住对方,我忽然觉察出心底里湖泊的深度,湖水从最底层向两边分开,裂隙里有一个攒动的热点,这热点能将一片沼泽烤干,这一团炙热而跃动的东西沿着裂纹向上攀升,最后来到湖面上方,从一个微小的火苗开始,向整个湖面蔓延,我的呼吸是干燥的,眼睛也突然被这种炙热焚干,我像一块被烈日连续暴晒几日的石头,稍稍一点火星就会让我完全崩裂,湖面望不到边际,愤怒也没有边际。随着这个新的裂痕和火焰,我和两年前的努尔哈赤彻底割裂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成为世仇,除非杀了他,才能平息我心里的愤怒。

第二次从城门里走过时,我身上穿着套色彩艳丽的婚服。我身后有衣着同样艳丽的十二名女伴,拖着长长的斗篷后摆。再后面,是一条漫长的送婚队伍。我执意晚上出嫁。我坐在马背上,身上的金银宝石在月下闪闪发光。我从父亲的宫殿出发,街道两边站满一身缟素的人群,六天前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将父亲送往地下。父亲那分为两半的身体,被工艺精湛的皮革匠缝合在一起,尸身上覆盖着父亲生前的衣冠。唯一的不足是,谁也没有办法合上父亲的双眼。父亲睁着眼躺在了地下。在侍女们为我更换婚服的时候,我听到从叶赫城下最深的地牢里传来黑萨满的叨念声,这声音嗡嗡嘤嘤,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它似乎就在每个人的耳际边萦绕不绝。谁也说不准这是黑萨满在念经还是在诅咒,总之这声音听来阴森恐怖,听一会儿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自己的肠子。新城主布杨古贝勒让人将黑萨满从地牢带上来,方才平息了这可怕的声音。以前他穿着长短不一的黑法衣,上面挂满了各种黑珠子,能敲响的黑铜锣和黑鼓,头上插着黑羽毛。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肮脏囚衣。我在屏风后面望着他。黑萨满说他在无人告知的情形下,已经知晓这两年里发生的悲剧,现在,他在危急时刻拜见新城主,是为了献上他的预言。

哥哥说,把你看到的未来说出来。

“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会将所有的部落都卷进去。不久这片土地上就会再度狼烟四起,死伤无数。”

我索性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看来,今晚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可只要走出这里,你会看见人们都穿上丧服为你送行。”

黑萨满是唯一一个看见我,却面如冷霜的人。

“你一直想杀了我。”

“晚了,布斋贝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随后又一错再错。如果当初他杀了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剧。然而,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城主,请将我驱逐出叶赫城,或者处死我,黑萨满再也看不见未来了,请让黑萨满消失吧。”

“你是说,叶赫城就是答应建州的要求,最终也将以失败收场?”哥哥犹豫着问。

“将我关在叶赫地下最深的地牢里,也无法改变……叶赫没有未来。”

哥哥命人将黑萨满重新带回地牢。既然父亲不曾处死他,那么新城主也不想坏了旧城主的规矩。

对于叶赫人而言,这是一次出殡而非婚嫁。叶赫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刚刚埋葬了城主,接下来就要送走公主。旧城主使得叶赫成为海西四部中最强大的部落,而公主则让这座城成为了传奇。人们不可回避地意识到,城主会带走繁荣,而公主会带走光荣。前一个已经变成了事实,而后一个已经写进了协议,上面盖着新城主的印章。随着黑萨满的念诵——当他被带回地下深处的牢房时,他又发出了嗡嗡嘤嘤不绝于耳的声音,这声音似从地心深处传来,它让人心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动,将失落的情绪推向谷底。这是送丧般的音调。音调很低,却像风引发树林跟着一起哀鸣,人们在这颤动里沮丧到了极点,整座城陷入了暗紫色的池沼。这声音一度让婚队停了下来,人们互相注视时,又让沮丧和悲哀的情绪,变得更为强烈。布扬古贝勒不得不命人火速堵上黑萨满的嘴,可他的喉咙依然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布扬古贝勒又命人将铁索缠在黑萨满的脖子上,可从他的腹腔里传来更加低沉颤动的声音。于是新城主命人在黑萨满的腹部,压上一块足够重的石头。声音终于减弱了,变得气若游丝,最后终于停息。本来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在这个晚上却用了两个半时辰。这时月亮更高更远,月光也更加白皙,地面上铺着一层惨白的沙粒,倒让两排打着灯笼的队伍显得暗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焚烧贡香的气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