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第2/3页)

他们如此相像。

当我在暗中揣测时,我觉察到父亲和努尔哈赤不仅表情相像,甚而眼睛里的那块深黑色,也是相同的。他们各自藏着各自的深渊。他们看着我,却像看着更远的地方,在更远的地方,他们也许已经兵刃相向。然而,父亲大可不必将一个马童看得如此重要。父亲感受到马童的威胁,除了他进入过绮春园,萨满的提醒也让父亲不能等闲视之。当年预言我是亡国之女的,叶赫最有威望的萨满,提醒父亲潜藏的不祥。这不祥尚不明确,萨满看见有股力量虽未成形却正在汇集。父亲一贯警觉,防患于未然是父亲惯用的策略。将我安置在身边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父亲心里说绝不能让预言发生,与此同时,父亲从我的追求者身上,看到了我的价值。

新近出现的这股力量来得突然而急迫,使得最有威望的萨满——人们都叫他黑萨满,因为他肤色黝黑,又常年四季穿黑法衣,戴黑法冠——反而踌躇。然而,除掉这可能的祸害却是十分必要的。黑萨满在父亲的大殿里来回踱步,像在测量土地的长度,又像是寻找遗失之物。后来他脱去鞋子,任凭双脚将自己带到父亲的马厩,那里拴着几百匹名贵的马匹,它们是叶赫城父亲眼里的珍宝。努尔哈赤正埋头清理马厩,他蹲在水槽边的暗处,不留意很难看清那里有一个人。黑萨满的目光集中在这个马童身上,他早知他只是个觉罗的人质,当年,他来时是一个羸弱的男孩,现在看上去也并不过分强壮,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他像一个低等仆役般专注于手中之事。黑萨满知道父亲可以以任意理由处死这个人质,然而最好的方式还是送回建州交由觉罗部发落。他紧盯着这个全神贯注的背影有一炷香之久,然后无声无息,离开马厩。

黑萨满的警告将父亲拖入了两难之境。一方面,杀死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以用任何理由也就是说无须理由,比如说病亡或是暴亡,可此人又身为觉罗贵族,尽管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却也曾是父亲当年让他做马童的理由。努尔哈赤是金顺帝的第八代孙。这是一种秘密的满足,作为人质,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杀死人质若被建州知晓无疑会挑起两部间的矛盾,如果觉罗部足够强大,那么觉罗与叶赫间的战争就势在必行。然而黑萨满对父亲说,除去这个人将会确保所有灾祸都远离公主。黑萨满比父亲更早看出,我已经利用美貌获得大多数叶赫人的支持,我为自己设定了一道坚固的防线,秘密处死我,或是宣布我为妖女当众处死,都会引发这一城人的质疑和反对,这个局面,父亲也看到了。如果仅仅除去努尔哈赤即能消除我身上的不祥之兆,那么这件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父亲本来杀心已起,而黑萨满的提醒虽说令父亲正中下怀,却又生出些许疑惑。为了检验努尔哈赤将在数年后成为叶赫劲敌,这则预言的可信度,父亲设了一个小局,父亲想要看看这个马童到底会作何反应。

在一天的黄昏时分,父亲的几个心腹装扮成醉酒的士兵,在努尔哈赤经过的路途挑衅。不仅以言语相辱,还送上一顿暴揍,这实在是为了能让父亲看清这个马童身上到底有多少血性,他的气力与反抗之心。心腹带给父亲的消息让父亲发出了轻视的笑声,因为那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在受到言语侮辱时并无反驳,后来的一顿爆揍,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像一团任人宰割的肉。他没有反抗,他蜷缩着,只以双臂护着自己的脸和头——这个结论让父亲大为不屑。第二天,当父亲接过努尔哈赤递来的缰绳时,父亲有意瞥了眼这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衣服遮住了努尔哈赤的伤痕,他的脸是干净的,手上露出淤痕。父亲问发生了什么事,努尔哈赤并未如实禀告,也不敢正视父亲的脸。

父亲以一个寻常的理由遣走努尔哈赤,是十天之后的事了。父亲准许努尔哈赤回建州探视家人。父亲说你可以在建州多待几天,不急于赶回这里。但是父亲说这句话时,我看出父亲并未打算再见到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拿到父亲准许离开的文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骑着一匹老马出了叶赫城。除了背囊里的干粮,他什么也没带。我在叶赫城外五里的地方追上他。我换上男装,粘了胡子,又将泥巴在脸上糊了糊。没有人认出我。我追上努尔哈赤,是为了将配在腰间的十二把短刀交给他。

“前面很危险。”我说。

“跟我一起走吧。”

我摇头。

“走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父亲对你已起杀心。”

“如果我是建州的王,会让你父亲刮目相看吗?”

“他还会杀了你。”我说。

“我会来接你的,你可愿意等我?”

“不。”

“若有一天我成为建州的王,我会来接你,给你自由。”

“……不会有这一天。”

我沉默片刻,心里想,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我向远处望去,远处是一片绿色的雾霭,我投向未来的目光被割断,我看不见雾霭后面的道路。

“我答应父亲不再嫁人。”

“别嫁人,等我来向你的父亲求亲。”

不知出于何种理由,我觉得有股酸涩的东西正在我胸腔里涌动。

“东哥格格,我把你放在这儿,还有这儿,带走了。”

努尔哈赤指指自己的背囊,口袋,最后将手按在胸口。

我忽然很想跟着他去浪迹天涯,去那为父亲所不齿的建州。

“建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建州不是一个城,建州没有围墙。如果你是建州人,你可以在任意一个时刻去往任意一个地方。那里也没有明朝那样的园林。东哥格格,那里不会有囚禁你的地方。那里有很好的牧场,马儿都很健壮,牛羊也很肥美。那儿有最大的湖泊,还有雪山。”

“回到建州去吧,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我们像士兵那样告别。我策马离去,他从背后望着我。事实上我们没有告别,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所以用不着告别。

我停下来,目送努尔哈赤离去,直到他进入一片绿色的雾霭。雾霭里是一片森林。如果父亲想要除去努尔哈赤,那里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如果努尔哈赤侥幸躲过一劫,那么他与父亲已互为仇敌,我们也将永不再见。

努尔哈赤骑着一匹老马,进入远处那绿色的雾霭后,便不知所终。此后我没有听到他的丝毫消息。如果父亲已经杀了他,那么父亲会有意无意让我知道这个结果的。如果努尔哈赤回到建州,那么建州会向父亲发来公文。没有建州的使节向父亲送来公文,也就是说,努尔哈赤既没有被杀,也没有回到建州。三年过去了,我想努尔哈赤也许沉入了他所说的大湖,或是冻死在雪山上。我想过了,他出城时骑着一匹老马,他无法很快离开,而父亲派去的刺客也必是精健之士,自然不会失手,即便奋力搏杀,努尔哈赤不死也会重伤。也许那匹衰弱的老马和他一起倒毙,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为野兽所食,连骨头都难以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