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第2/7页)

“黑萨满何时出现?”

“当白烟燃起的时候。”

“你忠于谁?你忠于你的缔造者,朕,还是另有打算?”

“皇帝,我只忠于我的意志。我不忠于任何人。意志将我带到哪里,我就会去哪里。”

灵物合拢书页。磨指移开爱妃的手。爱妃再次歪在桌子一角,睡着般,复又如梦方醒。

“谁都无法预见它的意志在何时改变。”爱妃说。

磨指将灵物收回石头和木头的盒子。

在清点所能拥有的支持者后,我问自己,仅仅这些就够了吗?我又自问,我到底有何能力对抗邪灵?我对自己一无所知。除了解开咒语的决心,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我不是萨满,从未学过法术,也不曾习武,我不懂剑法,甚至,我在马背上无法坐得安稳,我体质羸弱,如何与上百年的邪灵作战?尽管,成为将士,像先祖一样血洒疆场是我的理想,可我凭什么来解除上百年的咒语?这一切都模糊而又未可预料。

可不是我又是谁?我没有子嗣,即便有,也逃不出邪灵的诅咒,不是我又是谁!宫里一大半都是无梦人和依托旧物才得以延续的故人,不是我又是谁?我打开所有感官和心智,希望听到一个声音说,时间到了。

在戊戌年四月的黑天,我听到了这声音。我招来磨指。磨指怀揣灵书,我们对望。我点头,说,时间到了,去吧。半个时辰后,磨指带来了李莲英。这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

磨指向我奉上李莲英的瓶子。

瓶子里装着一个怪物,肤色苍白,起皱,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肢体细瘦,又像蜷缩在角落里的蠕虫。这只蠕虫蠕动着,站了起来。此时瓶子变大了些。磨指将这只瓶子倒放,瓶子才恢复原状。

“皇上,倒放的瓶子是安全的。”磨指说。“仅仅靠这只瓶子还不足以让李莲英俯首,他甘于臣服,靠的全是灵物。灵物左右了他,命他从储秀宫偷来自己的瓶子。储秀宫一直是臣的禁地呢。”

“奴才叩见皇上。”

李莲英扑倒在地,爬着靠近我。在离我的靴子三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厌恶。

“请皇上吩咐奴才。”

尽管厌恶,可时间有限,我向李莲英发出了第一个命令。

“释放所有瓶子里囚禁的梦,将通往地下花园的门打开。”

“遵命。”

这奴才,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出“遵命”两字。

就这样,开始了。

时间到了。王商从翊璇宫取来乌足草放在延春阁前。点燃乌足草。我说。我心思平静,像在做一件很久前千遍万遍想好要做的事,又好像我对这一切都驾轻就熟,练习了千遍万遍。而事情也会像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不会有半点迟疑和延误。我身边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钟表,整齐地敲击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最好的乐曲。我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时刻。这个时刻。这些嘀嗒声。一切都曾发生过,十分熟悉,令我恍惚。

磨指说,从李莲英的藏室散出一缕一缕奇形怪状的青烟。

这些有形状的烟雾将去寻找他们的肉身,与肉身心神合一,再次相合为人。地下花园的情形,也该一样。若在地下花园,梦与肉身相合为一,便会互为消散。在地上,梦只会令人沉睡。很快,院子里站着的一些无梦人开始打哈欠,醉酒般颠倒踉跄,婴儿般倒地睡去。是我们去绮华馆的时刻了,我握紧爱妃的手。我觉出她在微微颤抖,她紧紧依偎着我。

“皇上,我们会赢吗?”

“一定会。”

“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我们各自、分别解开咒语。尽管大公主说你是来接替她的萨满。可唤醒我,才是你进宫的使命。否则我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诅咒。因为我不想、不愿,厌恶和恐惧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这是觉罗获救的最后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此刻,所有的钟表都像晨钟般敲响,发出顿挫抑扬的鸣声,催促我们行动。

我们向白烟燃起的方向而去。一路,我们眼见不断涌出的被释放的太监的梦。梦发出尖锐的呼号,召唤无梦人前来,与它们相合为一。它们,是一个又一个薄薄的、透明的人形,从颠倒的地下花园逃出,来到地上。它们柔软,极易变形,在夜风中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被梦召唤的无梦人,睁大眼,聆听动静,涌向呼号声传来的地方。他们对太后的忠心被梦解除了。即便太后知道这庞大后宫发生的变故,也不能阻止梦的离散与回归。

梦由鼻孔钻进自己多年前的人形。

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走着,跑着,辨认梦的无梦人。

最重要的,是缪先生在福昌殿里睡着了。那双画摩罗花的手,也睡着了。

急于得到梦的迫切,使奴才们看不见手牵手走过的皇帝和他的妃子。从惠风厅到延春阁,这一带从未像今天这样凌乱过。许多宫女太监走着走着,便倒地睡去。这是梦与身形相合的结果。积攒多年的梦,要睡多久才能醒来?我不得不下令,让李莲英暂留几个无梦人,将倒地睡去的太监匠役,搬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磨指清点人数,说有两千人睡死在广场上,情形实在不堪。如果所有宫人都睡着了,紫禁城就陷入了瘫痪。这正是我需要的。在宫里,主子离开奴才便寸步难行。此刻,我没有时间顾及睡死过去的人群。延春阁前,乌足草的烟雾直直升起,如狼烟,又似白色长带。近看,则是条烟雾状的天梯。我们奔向延春阁,接近天梯。这样的天梯我并不陌生,在天坛祈祀的吉礼中,宫里的萨满会攀援天梯代皇帝向上天祈福。

我说出“天梯”两字时,梯子的形状更清晰了。

黑萨满从梯子上走下来。

他通体黑衣。黑冠,阔袖黑袍,黑斗篷。腰悬黑鼓。我虽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却并不陌生。

“参见皇帝陛下,黑萨满应招而来。”

黑萨满施礼,并非宫廷之仪。我却知道,这是古老的礼仪。我对这种礼仪的熟悉,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也一定发生过。

“你从何而来?”

“黑萨满踏着青云,又刚刚走过天梯。在皇帝眼里,这是一条白烟的天梯,在黑萨满脚下,却是刀锋剑刃的天梯。黑萨满从天上来。有三百年,黑萨满没有走过这样的梯子了。在三百年前,黑萨满就是踩着这样的梯子代王询问天意,为王祈福。而今,却为邪灵而来。为了寻找邪灵,我不得不转世为十二种禽兽,藏匿身形。我要隐藏和保护的,是我作为黑萨满的全部智慧、记忆和能量。我避开人,我只需要单纯的肉身和空无干净的脑袋。皇帝,二百八十三年里,我周转了十二世。在十二世里,我曾是虎、狼、豹,野狗和羚羊,也曾是蛇和蝼蚁。我还曾是海东青与鱼。有一世,我是一棵树。近来,皇帝或许看见过一只栖在松柏之上的黑鹤,皇帝,我以黑鹤之身在宫中停栖有数月之久。当皇帝在武英殿前奏乐时,我曾附身于乐师广庭,告诉皇帝摩罗花的由来。这与我而言,实为冒险之举。那时,我尚未使白萨满复原。我继续等待,我等着乌足草的烟雾招来我的第十二世。第十二世,我转回人形,与二百八十三年前的黑萨满,如出一辙。我托身黑鹤隐于夜空,踩着天梯,恢复了黑萨满的身形。这是黑萨满最后的机会,也是皇帝的机会。我轮转十二世得以拜见皇帝,是因为,皇帝陛下,是预言中破除咒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