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嗜好(第2/3页)

这样说下去是危险的。

不过,皇帝传给我一个信心。皇帝神思清明。皇帝没有看见迷宫,却知道时间正在衰败。皇帝不知道摩罗花,却已知晓,时间不仅腐朽,而且腐朽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去看这宫中最大的玩具。皇帝邀请了皇后和瑾妃。

太后并未阻止这件事。

“总归,皇帝是个好孩子。喜欢玩具,是人之常情。”太后说。

皇帝让侍卫,小心将装着钢琴的大箱子搬到武英殿外的月台上。开箱,除尘,忙活了好一阵子。武英殿殿前开阔,金水河三面环绕。这架胡桃木色的庞大玩具,像一幢屋子。隆裕走近钢琴,闻到一股特殊的木料的香气,这木料与所有她尝过的滋味别有不同。皇后眼里充溢着欲望。皇后想要尝尝那深红色的琴箱。然而皇后不得不小心克制,也克制因缓解欲望想要吃手的冲动。皇后的声音微微发抖,问,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皇帝说,自这件乐器进了宫,就从来没有人奏响它。即便它无非仅仅是外藩进贡之物,我们却将其束之高阁,任上面落满灰尘,毕竟有失我大国之仪。况且,它是先祖盛世之藏,今日奏响它,是为了以盛世的华章作为勉励。

即便是太后,也找不出这句话里的缺陷。我想。

这是一个辉煌的下午。皇帝命人叫来调音师,为这架钢琴调音试音。皇帝懂得这架器物各处的名称,听来像是皇帝对它的原理已经了如指掌。调音师是皇室远亲,早年旅居英国,颇通音律。调音师本打算行九叩之礼,皇帝厌烦这繁琐的礼仪便免去了。调音师从钢琴后面钻了进去。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就是这样。皇帝一开始坐在龙椅上瞧着,后来忍不住走到钢琴后面一探究竟。再后来,皇帝让人褪去身上的袍子,竟也钻进了进去。皇帝让皇后,妃子,站在原地,等着听跟音乐盒子里一样的声音。这架钢琴的屋子里,现在不仅装了调音师,还装下了皇帝。可真是一个极特别的音乐盒子。

夕阳将月台染成赤金色。我注意到,从皇帝开始说起玩具的那个夜晚,皇帝令人忧虑的口吃之疾已不治而愈。我忍着不说出来,唯恐一经提醒,那讨厌的病症就又回来。皇帝言语流畅,像是绵延的泉水,声调温和又似春风,在说话的当儿,皇帝双眼放光,这光芒使得摩罗花的阴影退缩,也散去了我心头的雾水。

从钢琴里传来嘀嗒嘀嗒的声响。在经过长时间调音后,皇帝和他的调音师从盒子里钻了出来,脸上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蛛网。皇帝很快活。这般快活在海战后还是第一次。月台上只设一把龙椅,皇帝命人将龙椅搬在钢琴前,自个儿先坐下。随后,皇帝命他的调音师也坐下。调音师战战兢兢,过于紧张。皇帝只好以责罚威胁,才将调音师安顿在龙椅里。从钢琴里传来清脆又深沉的声音。皇帝全神瞧着调音师的手指。皇帝熟通音律,尽管钢琴是西洋乐器。调音师说,钢琴在宫里存了上百年,要恢复更好的音色,需要假以时日精心护理,还要更换些新的零件,不过,即便现在,这架钢琴音色准确,音域宽广而明亮,演奏并无妨碍。

“连这架最大的玩具也修好了,这是朕一直以来渴望做到的。”

“皇上,演奏钢琴需要长期的学习和练习。”调音师说。

皇帝小心在钢琴上按了几下,以熟悉琴键的位置和音准。

谁也无法知道皇帝为何能自顾自奏出曲子来。

“如果皇帝没有专门的钢琴老师,也从未练过钢琴,那么,皇帝是位音乐天才。”

天才这个词让皇帝很高兴。

“天才,”皇帝说,“这是朕最先学会的几个单词之一,天才是无师自通的意思。”

事实上皇帝能演奏钢琴,是出于对音乐盒子的迷恋和长时间的琢磨。他拆了无数只盒子,又将每只盒子装好,这让皇帝不仅熟悉音乐盒子的原理,也熟悉了音乐。皇帝在那个壮丽的下午演奏了音乐盒子里的音乐,后来还奏起了《春江花月夜》和《高山流水》这两支曲子。虽然我们曾听说洋人会在行军、进攻、或是操练时演奏曲子,袁世凯训练新军也将这个学来鼓舞士气,每逢使节来访,我们也会依照礼仪让宫里的丝竹乐班,奏出对方国家的国乐以示友好,可皇帝用钢琴演奏宫中曲子,还是第一次。这架钢琴正适宜这夕阳,也适宜我们此时的心情。

太后任由皇帝找这个乐子。这样一来,大家就都放心了。皇后和瑾妃退避,特殊嗜好使她们不能久待。皇后正在啃钟粹宫旁边的琉璃阁,可她闻到了钢琴异样的味道,这味道她从未尝试过。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隐瞒和隔离了日益增强的欲望。瑾妃为另一种欲望所困,她心里漏斗状的云在庞大的身躯里飘浮,她的心捉摸不定,她想要按住这片捉摸不定的云,她在自己宽阔的身体里越跑越远。这也是需要隐藏的,瑾妃的恍惚疏离与喉咙里飘忽不定的喘息声。这样,在每天的黄昏时分,来为钢琴调音试音,竟是我和皇帝独处的佳时。这个屋宇般的乐器,钢琴,说到底,是皇帝见异思迁,新近迷上的玩物。为防风防雨,又专为这架钢琴搭起了巨大的纱帐。这道景色一旦形成,就成了太后纵容溺爱皇帝的证明。上朝时,远远的,百官经过,都转过头看看武英殿前的纱帐和帐子里的钢琴。官员们想,皇帝将一个巨大的玩具摆在武英殿前,这意味着什么?瞧瞧我们为之效忠的皇帝,由于沉溺玩物,有一天,若是被夺了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很明显,钢琴摆在武英殿前对皇帝不利。

不,官员们不会这么想的。皇帝将钢琴放在武英殿外,此举不仅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百官。

对皇帝而言,即便身在三殿之外,也只是稍稍脱离摩罗花的暗影。可向来,事情都是对皇帝不利的,一直如此。

自从皇帝将钢琴摆放在武英殿的月台上,每天下午五时许,那庞大乐器就会奏起一阵杂乱的音调。皇帝请技师仔细维护钢琴,寻找完美音色。皇帝专注于这件事,看来真是让太后和群臣都深感放心。想想,这原是有理的。这么多年,大臣们在为举国最重要的男人寻找使他快乐的玩具,钢琴只不过是其中略嫌庞大的玩物之一。为了安慰皇帝,最后,他们为他找来三个女人。

说到底,我是被当做一件玩具送进宫里的。一开始,这个活人玩具小巧玲珑,会唱小曲儿,会跳舞,会写字画画,的确是件足以令皇帝入迷的万能玩偶。但是皇帝沉迷于这件玩具,却又令太后和大臣不安。这件玩具,使皇帝变得有血有肉,懂得感情,甚至克服了恐惧。皇帝的口吃之疾得到缓解,乃至痊愈,更是令太后和群臣不安。皇帝无疑是越来越健康了。皇帝甚而要重练骑射,漠北草原上早已消失的豪情,似在羸弱的躯体里重新唤醒——只需回顾皇帝在甲午海战中的表现,瞧,那差不多是一个人的战争。虽然局面不出群臣所料地走向失败,然而,有一件事确乎是近百年来所不遇的。还有人记得,从大清建国起,在历经数不清的大战而令先皇们赢得万世之功后,龙椅传到第九位皇帝的时候,所有血管里的血性都消失了,这个族群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喜好和平,宁可毁了圆明园换取一时一地的安稳。征收的赋税,一大半都送去国外,只为偷得片刻的安宁。我们已经习惯和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如若不然,我们便会惶恐。然而,甲午年,皇帝的大臣们异乎寻常地看到,有一股血性从日益黯淡的后宫显露,相伴而来的,还有无法遏制的愤怒,更多的愤怒似乎还远远地没有到来。皇帝的这些表现令人忧虑。如果一国之君如此介意自己的心情,而不顾及群臣的安危,那么这样的皇帝,我们该怎样对待呢?瞧,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皇帝恨不能亲自前往战场征战,这简直是在掴群臣的耳光。没有一个将军和武士能令皇帝满意,他们从战场上带回的,只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