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第2/4页)

我无暇多想就更加投入地将自己交给了刺绣。我的绣品,已经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它是活的。我也不仅仅只限于绣蝴蝶,我还绣蜥蜴,蝙蝠,蜘蛛,蜈蚣之类的毒虫子。我对毒虫子并无兴趣,我所有的兴趣在于它们是否都能活能动起来。如果绣一只虫子就能复活一只虫子,无疑会增添我的乐趣,令我快慰。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我就比更远处那些活在更加荒寒的宫苑里,数着白发度日的老贵妃和奶娘们幸运很多。我也比母亲幸运很多。庄静皇贵妃,我的生身母亲,已经忘记了过去伴着丝竹起舞的时光,每天,她必要做好十双袜子呈献于圣母皇太后,她必得全心全意做这枯燥至极的活计,因为美丽聪明的圣母皇太后能从针脚上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说到底,无论蝴蝶,蝙蝠,抑或蜘蛛、蜈蚣,它们仍旧只是一件衣服上的图形,它们还会重新回到原形,它们不过是一只绣在衣袖上的花饰。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必须牢牢守住这个秘密,这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看上去单薄,羸弱,傻乎乎的,少言寡语,一开口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既无趣也无生气。宫里人普遍认为我是一个脑子有缺陷的公主,没有人拿我当真正的公主看。这也是我不被待见的现状造成的。我沉迷刺绣,没有人拿我的绣品当回事儿,也没有人认真看过我用在大小三十件嫁衣上的绣工。这其实很合我意。我从衣服上拈一只蝴蝶陪我,可不是什么魔术,也绝非妖术,只是逗自己开心的雕虫小技。譬如螳螂可以惹黄雀玩儿,绣在裤管上的两只蝈蝈会爬到我的膝盖上斗架。当我因这种小游戏发出低低的笑声时,我的笑声就又成了痴傻的证据。可我不在乎这个,说真的。

当我拥有自己独有的小空间后,似乎可以说一句,此生何求了。可是奇怪呀,当一个人的目标得到满足时,她同时会体验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快乐和悲伤。蝴蝶闪烁的翅膀,像灵魂起舞。有一天,我的灵魂若是必须离开躯壳,它可以回到这里来,婚服。所以我明白,我最终要做的是这样一件衣服,一件能包裹灵魂的衣服,能让自己在里面跳舞的衣服,一件足以让我高傲和自豪的衣服,而不是象征着从少女变为女人的衣服。

离父皇过世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几乎忘了他。但是“死”这个词儿却天天都能遇到。母亲每天第一句话是从“如果我死了……”开始的。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是唯一的目标。如果活着是唯一的目标,那么这个目标于我而言太沉重,也太轻盈了,都将是我无法承受的。因而,每天,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鼓励其实是,死亡是如此重大的节日,我们不得不为它做好打算。

我最终明白我费尽心机做好嫁衣,其实是在为自己建造坟茔。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和感觉舒适。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离我出嫁的日期还有二十八天。当我第一次将衣服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时,我发现我的眼界变了。好在,我可以足不出户,便能看到寿安宫外的情形。

这一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发现宫里的太监由两种人组成的。一种是新入宫的活人,另一种是魂梦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有身体不死不活的人。要区分这两种人倒也不难,只要附着在他们的衣服上就可以了。但凡活着的人,透过衣服,都散出一种暖意,类似于微弱的光芒。这光芒有一定亮泽,在一段时间内看似恒定不变,犹如安静的烛火。而那魂梦不知放于何处的太监,身上就没了这点暖意,即便通过一双蝴蝶的眼睛,我也能看到,他们的衣服,空空如也,触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与暖。这个发现令我大惊失色,倒不在于它完全击碎了我的经验,而是说,这衣服其实是这些无着落之人的坟茔,他们随身携带它。这衣服毫无舒适可言,阴冷,与身体没有半点关联。只要稍稍想一下类似的境遇,死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浓。如果哪一天,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命我穿上这样一件衣服,那么我,就形同被活活关进了不透风的地洞,又上了封条。

同治皇帝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从未得到过这位皇弟的探视和关照,可我喜欢他。在蝙蝠越过那些晃动着的、空荡荡的太监的衣服后,我驱使它立即去探望我的弟弟。他已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了。我的蝙蝠依附在他的龙袍上,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安全。我发现,这宫里其实是有一个与我如此相近的人,近到我们身上的暖意散出同等的亮度,能照亮同等大小的区域。皇帝出行,身前身后都有人打着灯笼,即便在白天也从不中断,这不是头脑错乱的怪癖,而是因为,我弟弟龙袍里包裹的光亮不够照明一米以外的地方,这令他不安和恐慌。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皇后是一个与弟弟十分般配的女人,在蝙蝠的指甲稍稍掠过她宽大的氅衣时,我就知道了。弟弟,皇后,还有我,我们仨性情其实十分合得来,只可惜我不能离得更近些,更何况我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没有时间以这对夫妻的生活作为我未来生活的参照,我已经习惯了对未来不抱丝毫期待地活着。现在,我要做的,是看看太后,我想知道,为何我们都这么惧怕西宫太后,而东宫太后却总处于暗淡的被忽略的位置?

那天我睡足了午觉,在晚上七时许,放出一只青色长着两条长须子的飞蛾。飞蛾沿着西六宫我们节日走过的路线飞向储秀宫。这晚,储秀宫里只有一班仆役在做清扫,太后去了小戏台听戏。锣鼓声和弦乐声很是响亮,飞蛾向着最喧闹最明亮的方向飞去,一直朝那一大团灯火中最鲜艳夺目的衣服飞去。

皇帝,皇后,众嫔妃都坐在西宫太后身后。东宫太后说头痛先离开了。其间送水果点心的宫女静悄悄穿梭着。飞蛾准确地飞入了西宫太后梦寐般的袍服。没错,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绸料,带着蛊惑人心,令人亢奋的香气,仅仅这衣料上的经线与纬线就足以令人迷惑,仅仅那特殊的质地和编织法就形成了另一座殿堂。飞蛾刚刚进入经纬线段组成的网格,就不得不面临选择,是沿着纵向而去的线段还是横向的?纵向也许会将飞蛾带进没有光亮的地域,而横向则可能是一片广大到没有边沿无限延伸的平面。

飞蛾向纵深方向飞去,犹如跳入深谷。

圣母皇太后身上的衣服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面对这摸不到边际的地方,我只觉吉凶未卜。飞蛾继续向纵深方向飞去,一开始并无丝毫光亮,只是一片漆黑,飞蛾的长须在两边飘舞,像湖中游弋的墨鱼。渐渐地,飞蛾的长须飘向身体前方,像是那里有一个出气口或微弱的光亮。光亮就是飞蛾的出气口,是的,躺在床上假寐的我看到了这一丝微弱的光。飞蛾进入了一所庭院,随后大门一扇扇打开,仿佛一个地下的秘密隧道在不断开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房屋的修筑与京城不同。甚至,那几乎不能被称为是一处建筑,那些建筑与荒草连在一起,像是一处焚毁多年的城池,在夹杂着残缺的大门和高大的残垣断壁里,有河流流过,河流的颜色是红色的,岸边是踏平的草地和浓烟。接下来便是烧焦的树木,空旷而荒废的庭院。飞蛾飞了很久,总难飞至经线的尽头。最终,还是有了亮光和色彩,飞蛾此时看到的,竟然如此令人震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残破,而是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