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2/6页)

我轻而易举,让事情回到原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身处末世。

我并非假装不知道,有一条叶赫那拉的诅咒。

的确有一条诅咒,但我不认为,我就是诅咒的验证人。

我会终止爱新觉罗的统治吗?我不会。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何况我是爱新觉罗的儿媳妇。我为这个家族辛劳终生,殚精竭虑,睡觉时都睁着眼睛,难道我会终止这一切吗?不,我不会。诅咒是爱新觉罗的谎言和污蔑,是恶念深重的人在制造谋反的口实与借口,是挑衅,是搬弄是非。没有人能正确领悟这条咒语——人们错误地认为,咒语都是恶毒的,出于邪恶的目的。但是不然,叶赫那拉的咒语,在我看来,是一则流传至今的信念,是福咒,是我的护身咒符。幸亏有这个护身咒符,我才能维持紫禁城里平安无事的天堂神话。我每天都要向这条咒语焚香礼拜,愿它不遭受损害。

我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我为它建造祭坛。

咒语就是黑摩罗。我完全仰仗黑摩罗的庇护。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第一朵摩罗花开时,我的脸的模样。时间不是阻碍,时间是许多面重复一致的镜子。我从镜子里辨认我最初最妥帖的面孔。我认出她,我的另一个自己。我不必说出她的名字,沉默是我对她最好的承诺与尊重。没有她就没有我,而没有我,大清的这几十年就无迹可寻——我将我交给她,我是通道,她从时间的迷宫和我身体的迷宫,来到现世。

她接替我。

我不用思考,我出让,这就是秘密。摩罗花连着我和她。

宫里怎能容下这样一个人,一个怀疑的人,一个不敬的人,一个没有远见的人?难道她们没有预见自己的穷途末路吗?我的每一次警告都不是无缘无故,但她们步步紧逼。当一个人失去对祖宗的尊崇时,几乎就失去了活着的必要。母慈子孝,是世间最高的律令。她们却没有从皇帝身上学到恭顺和虔敬——我并不为她们的死感到歉疚,即便对我的亲生子,我也没有什么歉疚。

我给了他们皇帝的宝座。

辅助两位皇帝坐上龙椅,这件事可真是不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是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是勇气,还是咒语?我认为三者兼而有之。咸丰皇帝驾崩时,宫里只有九个人知道消息。八大臣封锁了消息,尤其对我。因为我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他们需要时间来安排玉玺该放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我在烛火下轻拈黑摩罗,花朵涌动,一缕看不见的风从花心吹拂花瓣,仿佛花在永不停歇地绽放。我放弃自我,听从安排。放弃自我意味着被另一个人占据。那是另一个我,隔着时间的倒影。我躲在暗处想要看清她,我只看到了自己,不同的自己。我睡着了,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唯一的出路,我肩负使命。我挤在黑暗而窄小的地方,意识到我的使命在生下皇子后并未完结,我还应该助他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他替我坐在宝座上。那金灿灿的座椅生来为他准备,非他莫属。我将自己让位于陌生力量,这个焕然一新的人,将帮助我修正历史。

一个人有无智慧的依据不是才华,而要看,他是否领悟到命运并顺应命运的安排,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什么。我足可自豪地说,每次,我都绝无闪失。

我愿意无数次回忆转换的瞬间,然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两指相碰的瞬间。

我的触碰,将她从时间重重叠叠的影子里打捞,此后,她寄居于我。我抹去镜子上的灰尘,她的手使我更加清亮,一如沐浴之后。我们同时释放对方,用眼里的光,仿佛我们将对方囚禁太久,过去了好几个百年。我们默默对视,从对视中重新确立形象和心。

她如此光洁,手心里握着一张折了又折的羊皮纸。

我放任她使用我,她就是我,叶赫那拉的女儿。

咒语醒了,黑摩罗破土而出。

我触摸黑摩罗,一重重展开的花瓣,光滑,闪耀,还有不可思议的光。

镜子从另一面复制这一切,复制另一个我,另一个她。我对我自己有了新的领悟,我是无可比拟的力量,坚不可摧,战胜一切,任何一种力量与我较量,都会枯萎、凋零。我们彼此融汇,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随她化身为咒,成为咒语。

从此真实的倒影尾随我,和我一起拓展紫禁城的另一重空间。我供奉画师,复制咒语,培育咒语的花园。

一位叶赫那拉的女儿,在三百年前发出诅咒,她一直注视着身后的变迁,她成竹在胸,只等时间。她从时间的倒影里伸出梦的手指,于是一切都拉近了,近到我无法接触,近到她就在我皮肤下,骨骼里。这不是孕育,也不是转化,而是同享。从此,我有了一个好姐妹,我的两只手旁边还有别的手指,我的肉身里含着另一重肉身,我的想法旁边有永远强大的护佑。

我在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后,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精力充沛,毫不怀疑,我能活过百年千岁,我的生命像银杏树一样漫长,坚韧。所有梳着辫子的男人都不是阻碍,八大臣、亲王、世子、贝勒、贝子,天下才俊,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后宫的女人们了。

1861年8月那个炎热的下午,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已经穿好朝服,戴上凤冠,涂上鲜亮的丹蔻。我让人领来皇子,替他精心装扮。我拿起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攥着他,一路快走直奔皇帝寝宫。

他就要死了。我看到了他将死的样子。我不害怕,我厌恶。我厌恶在这个季节戴上沉重的头饰,在我走过许多门和无数雪白的石阶后,汗水浸湿了头发与衬衣。我厌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他告别,而他的身体会在热浪中迅速腐坏,变成丑恶的气体,需要大量的盐和香料掩饰才能重返京城。我看见了这一切,蛆虫与黑斑将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坟茔,而他躺在龙床上毫无办法。

我看见了,对这一切处乱不惊。没有人料到我会出现,八大臣跪在龙床前,皇后在他脚边垂泪。一个只知垂泪的女人,没用的女人。即便她贵为中宫,也不知道如何战胜对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更何况,我是不可战胜的。我看也没看皇后一眼。我领着皇子出现时惊呆了所有人。森严的守卫看到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凤冠时都愣了,不知道是否该阻止皇帝在驾崩前与贵妃和儿子相见。他们找不出理由。他们就在呆傻与迟疑中看着我从他们的铠甲与兵器里穿行。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他们被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