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第3/3页)

新皇帝带来了希望。尽管他的母亲依然姓叶赫那拉,他的父亲姓爱新觉罗。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叶赫那拉是一剂毒药,那么能破解这剂毒药的,也必然是叶赫那拉,除此之外还有谁呢?所以当西宫提及她妹妹和醇亲王的儿子时,我立即同意了。这孩子在沉睡中被抱进宫,当他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认出,他是第二个载淳。

他体弱多病,楚楚可怜,我时常怀疑他是否能活到迎娶新后的那一天。他发出细弱的哭声,后来连哭声也越来越少。他脸色苍白,小手总是凉的,每次我都要将那双小手捂热才肯放开。五岁时,他已经能端正地坐在我旁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模有样。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贪吃。他吃东西时小心翼翼,他吃得少,因而,长得很慢。他的成长是从别的方面体现的,比如说,他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即便有要求,他也会再三斟酌,使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动听悦耳。他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自训练。这孩子一直在努力适应后宫严峻的生活。观察这孩子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他羸弱又顽强,眼睛黝黑、深邃、清亮。这正是我担忧的事,这双眼睛能轻易取得信任和同情,但他需要的东西太多了。邪恶无法改变他,可他更容易被摧毁。几年来,我留心观察这双眼睛,我想知道,这么干净的东西到底能保留多久?一年、二年、三年,还是五年?乃至,终究他会超出我的希望?

我想他不会长成像载淳那样高大的男子,他发育缓慢,常见病症一直为他的成长制造障碍,好像他的身体无法适应这重重包裹的环境。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小身体里有一簇崭新的火苗一直支撑着他,使他在令人担忧的健康中维持平衡。我看见他尽量适应自己的角色,开始领悟他的天职。这一点他与载淳不同,载淳总在反抗,而新皇帝从来不反抗,新皇帝会接受所有状况,并力图让自己这艘小而轻的船不至在风浪中倾覆。

我渐渐信任他,在将那双又凉又软的小手握在我手心里时,我小心揣摩这孩子的未来。他非常纤弱,但他会竭尽全力活下去。如果没有人为的陷阱,他会一直凭借自己纤细的生命活很久,他活得越久就会越有希望。我是说,为这衰老的紫禁城带来希望。可这是十分艰难的,要使这个生命变得坚强,还需要另一件东西。一个女人。

新帝,自打进宫以来,就被养在了储秀宫,与她朝夕相伴。新帝首先要学习爱她母亲的姐姐,还要对这位姨母感恩戴德。否则,他是无法登上皇帝的宝座的。他时刻面临压力。她既然有让他做皇帝的法子,那么令他退位也自不在话下。明白这一点只需要一点点暗示,何况,有一班太监天天尾随他不断地向他灌输呢。

西宫时刻守着他,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监护人。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爱,并拥有对他神灵般的控制。这是我很少与新帝单独相处的原因,她不希望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别的爱,哪怕是好感。没有一种爱是这样建立的,这就是我信心的来源。没有一种爱是通过监控、训练和惧怕来完成的,我相信。所以,当我与这个孩子相遇,我不需要说什么。新帝被太监领着来向我请安,用他面对西宫时的礼仪,跪下,磕头,脸上挂着笑容,时刻注意我脸上的表情。我不需要这样的训练,我需要的,是这个孩子不必伪装的一面。我不需要权力,因为权力从来不属于我。所以我不问与权力有关的问题和事由,我每次都会问,孩子,昨晚睡得好吗?做什么梦了?给母后皇太后讲讲你的梦吧。

我知道太监会一字不漏将我说出的每句话讲给西宫听,这孩子也一样,可每句话里并不藏有玄机。我只问他昨天做了什么梦。这孩子往往回答说,太后,我不记得了。这就是我们的谈话,天天如此。我送给新帝蜜饯,让他坐在我身边。他小心克制地吃着手里的蜜饯。屋子安静,充溢着甜蜜的气味儿。我的钟翠宫不焚香,我喜欢食物的气味儿,殿里总飘着一股桂花、熟芝麻和酥油的香味儿。我以为,这就是母亲的气味儿。我知道,他会记住这个气味,这气味会潜藏在他的梦里,当有一天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怀念这气味儿。他也会记住一种口感,一种眼光,还有我的拥抱。当他有一天在梦里看见我或是闻到这种气味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我不需要说什么,这就是我的信心所在。

我不能看见更多,我的时间在减少。如果他就是注定要改变紫禁城的人,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弱小,多么弱不禁风,他都会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所以,当我觉得这一切都有所托付时,当我觉得我看懂了那双深邃而纯洁的眼眸时,我对自己说,我可以离开了。我感觉到了那个时刻。在知道我的离去是对未来的成全而不是阻碍时,我摔碎了怀里装着时间的盒子。时间碎成无数个宝石的斑点崩离四散。是的,我不会等中了毒咒的衣服将我变成一尊骷髅,也不会让自己绝望而痛苦地死去。我要的是一个平静的、无懈可击的时刻。不必等到为载湉带来改变的女人入宫的那一天,我看见她正在南方的一处园林里捕捉蝴蝶,在青竹与池水边编织梦境。她会来的,就像我的心愿已经先于我的希望抵达了她。在摔碎盒子前,我吩咐贴身侍女要将碎裂的表壳,零件,以及细碎的宝石收集起来,交给荣寿公主。我想要说的还有很多,可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些。我的时代结束了,这也恰如我之所愿。

我知道一个咒语开始应验,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为之孕育而生。可我是宫里唯一不死于诅咒的人,我死于对时间的弃绝。我摔碎盒子,时间在我体内镂刻出无数看不见的洞口,我变得千疮百孔,轻如蝉翼。西宫必会知晓,我以主动的死嘲弄了她安排好的归宿。虽则,我看着更像是死于某种险恶的诅咒。在时间散落一地的时候,我的五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我的疼痛含混不清,我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躯体,因而,那个说法是不可能的,说我经历了极度的痛苦,躯体随之干瘪。为了体面,入殓时太监们用锦帛和香料填充尸身,让它看着饱满如初。罢了,我不想纠正了,吃掉我的不是诅咒里邪恶的虫子,而是时间。被恶虫吃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公主。这就是真相。

死是没有意义和无聊的,它付出的只有代价,没有收获。我希望预言中化解诅咒的人快点到来,尽管,我已无法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