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特镇(第6/7页)

接近傍晚时,他们走到城镇最高处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种罹病似的白日梦之感。“这不是个招好运的城镇。”好几个时辰以前,雀鹰就这么表示,在这个城里漫无目的步行数小时、与陌生人随意交谈下来,他已显得疲乏而寡情。他的乔装易容稍微败露了:海上商人的方脸上,已可见到几分本有的严峻与黝黑。亚刃一直还无法卸除早上的兴奋躁动之感。他们坐在山顶粗草铺地的潘第可树林荫下,那些树有深绿色叶子和红色花苞,有的已绽放花朵。他们坐在那高处,所见的城镇只是无数屋顶栉比鳞次沿山坡层层降至海湾。开展双臂的海湾在春天雾霭中呈蓝灰色,上接天际,两相交融,无间无际。他们坐观那片无尽的蓝,亚刃心门大敞,迎会并赞美这世界,感觉心清智澄。

他们在附近一条小溪喝水,小溪源头在山后头某大户人家的花园里,溪水清澈地流越土褐色的岩石。亚刃不但大口喝水,还把整个头浸入凉水中,起身时,不由得夸张地朗诵《莫瑞德行谊》中的词句:

虚里丝之泉,银色水琴弦,深赞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颂,恒久远兮。

雀鹰笑他,亚刃也跟着笑,并学小狗用力甩头,灿亮的水珠在最后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飞溅。

他们得离开树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个卖油腻鱼饼的摊子吃了晚餐之后,已是夜色笼罩。狭窄街道暗得特别快。“孩子,我们差不多该走了。”雀鹰说。亚刃应道:“回船上?”但他知道雀鹰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间位在溪河之上,一无陈设、肮脏烦人的小屋。

贺尔正在门口等他们。

他点燃油灯,好让他们看见阶梯。他掌灯时,油灯微细的火焰一直抖动,墙壁投射出巨大阴影。

他已为两位客人多准备一处草堆,但亚刃决定坐在门边没铺草的地板上。这扇门是向外开的,若要守卫,其实应该坐在门外才对,但他无法忍受门外漆黑的穿堂,何况他还想留意着贺尔。雀鹰的注意力——说不定还包括他的巫力——会专注在贺尔告诉他、或带他去看的事情上;所以,保持警觉以防诡诈的责任,都得靠亚刃。

贺尔比早上坐直了些,也不那么发抖,而且洗了嘴巴和牙齿。起初讲话时,虽然仍有点兴奋,但还算清醒。他注视油灯的那双眼睛很黑,看起来像动物的眼睛,不见眼白。他拼命跟雀鹰争论,一直鼓吹雀鹰嚼食迷幻草。“我要带你去,带你和我一起去。我们必须同路,等一下不管你准备好没有,我都要去,所以你得吃点迷幻草,以便跟随我。”

“我可以跟随,没问题。”

“你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这不是……施法术。”他好像没办法说出“巫师”或“巫艺”两个字。“我晓得你能去到那……那个地方,嗳,就是那道墙。但你要看的东西不在那里,要走另外一条路。”

“只要你去了,我就能跟随。”

贺尔摇头,他原本俊秀、而今不复的脸庞,红了一下,并不时瞥瞥亚刃——虽然他只对雀鹰讲话:“你看,世上有两种人,不是吗?我们这种,以及其它人。那些——龙,以及其余的。没有力量的人只是半死半活,他们不算数,他们不清楚自己的梦,他们怕黑。但他们以外那些人中之贵,就不怕进入黑暗。我们有力量。”

“只要我们知道事物的名字就不会害怕。”

“可是,名字在那边一点也不关紧要——这是要点所在,这是要点所在!你需要的不是‘作为’,不是‘所知’。法术没有用。你必须忘记全部法术,随它去。迷幻草可以帮点忙,吃了它就会忘记名字,就会放掉事物的形式,直接进入真实。我很快就要去了,要是你想去我所说的那里探看,以便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留神喽。像我,都遵照他所说的去做。要成为生命的主人之前,必须先成为凡人的主人。你必须去发现其中的奥秘。我虽然能告诉你它的名字,但名字有什么用呢?名字不真实,它不是永恒的真实。连龙都没办法去那里,龙已经死了,全死了。今晚我吃了这么多迷幻草,你一定跟不上我,差太远了。你可以指出我在哪里迷失。记得那个奥秘吗?记得吗?没有死亡,没有死亡。没有!没有汗臭的床铺和腐烂的棺木?没有了,永远不再有了。鲜血如干河床枯涸,而且不见了巾没有惧怕,没有死亡。名字消逝,咒语和恐惧都消逝。指出我可能在哪里迷失,指出来,主人……”

他继续在一种狂喜状态中胡言乱语,听起来像诵念法术,却什么也没有呈现出来:没有魔法、没有完整、也没有意义呈现出来。亚刃听着,听着,努力想理解。要是能理解有多好!雀鹰真该遵照贺尔说的,至少这一回吃点迷幻草,那样他才能发现贺尔所说的那些事情内幕——那个他不愿、或无法讲出来的秘密。不然的话,他们何必跑这一趟?(亚刃看看贺尔狂喜的面孔,再看看另一人的侧面。)法师大概已经明了了——因为他的侧面看起来坚定如岩石。那个狮子鼻呢?那个漠然的表隋呢?海上商人侯鹰不见了,被忘记了。坐在那里的,是法师,大法师。

这时,贺尔的声音转为低声咕哝,并摆动迭腿而坐的上身。他的面孔显得狂野起来,嘴巴松弛张开。他与面前那人的中间地上,放着那盏小油灯,一直没说话的那人,这时伸手握住贺尔的手。但亚刃没看见他伸手。事情的顺序有点不衔接——因为有了“不存在的间隙”出现。想必是昏昏欲睡的关系。肯定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大概接近午夜了吧。要是他睡着,会不会因而也能跟随贺尔进入他的梦,去到那个“所在”,那个秘密通道?说不定可以呢。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但他得看守大门呀。虽然他和雀鹰事前没怎么商量,但两人都明白,贺尔要他们夜里重回小屋,可能有什么埋伏的不轨计谋。此人当过海盗,晓得强盗行径。他们虽然一点也没提到守卫的事,但亚刃知道他应该负责守卫,因为法师去进行奇特的心灵之旅时,一定毫无防卫。可是为什么自己偏像个傻瓜,把剑留在船上?要是房门突然在后头迸开,他的刀子能有多少用处?不过,那种情况下会发生,因为他可以注意听。贺尔这时已经不讲话了,两人都全然安静,整个房子都安静,要是有人爬上那个摇摇欲坠的阶梯,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声音。要是听见什么声音,他可以大喊,届时,恍惚的迷离幻境可以打破,雀鹰会回来,使出“巫师之怒”的复仇闪电,保卫自己和亚刃……亚刃刚才在门边落坐时,雀鹰曾注视他,虽然只是一眼,却是赞赏的一眼——赞赏与信任。他既然负责守卫,那么,只要他继续看守就不会有危险。可是,这个任务真不容易啊,要一直注意那两张脸、注意两人中间地板那盏如豆的灯火。这时,两人都没说话,两人都没移动,眼睛都张开,但没在看灯火,也没看这个脏房间,没看这世界,而是看某个梦幻世界或死亡世界……注意看着他们就好,别妄想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