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谕与山野(第6/8页)

“不会。”杰克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妈妈说——”他突然停住了。

“她说什么?”

“说我睡觉时就像个死人。”他说完了,枪侠看到他嘴唇颤抖,费力地要把眼泪挤回去。还只是个孩子,他想,突然头部一阵剧痛,就像在滚烫的前额上一下子敷了太多的冰水。只是个孩子。为什么?愚蠢的问题。他记得,当一个身心都受挫的男孩委屈地向柯特提出这个问题时,这个疤痕累累的战争机器只会说:为什么一个弯曲的字母不是直的?……别问为什么,只要你站起来,懦夫。站起来!天色还早呢!他一心只知道教这些枪侠们的儿子掌握他们必须具备的基础本领。

“我为什么在这里?”杰克问,“为什么我忘了以前所有的事?”

“因为黑衣人将你带到了这里,因为那座塔楼。塔楼位于一种……能源网中。在时间概念里。”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也不懂。”枪侠说,“但有些事正在发生。就在我属于的那个时间里。我们总是说‘世界变了’……我们一直这么说。但现在它变得更快了。时间也发生着变化。它软化了。”

他们沉默地坐着。一阵微风吹过,颇有些凉意。在吹过某个石缝时,发出了空洞的哨声。

“你从哪儿来?”杰克问。

“从一个再也不存在的地方来。你知道《圣经》吗?”

“耶稣和摩西。当然。”

枪侠笑了。“对。我住的地方有个《圣经》似的名字——新迦南,人们都这么叫,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土地。圣经中的迦南,人们都说那里种的葡萄大得要用车拉。我们种的葡萄没那么大,但的确也是甜蜜之乡。”

“我知道尤利西斯。”他迟疑地说,“他也是《圣经》里的吗?”

“也许吧。”枪侠回答,“我可不是研究《圣经》的学者,说不准。”

“那其他人……你的朋友们——”

“没有其他人了。我是最后一个。”

一痕残月出现在夜空,细长的脸颊面对着他们落脚的乱石堆。

“那儿美吗?你的家乡……你的土地?”

“非常美丽。那儿有田野,森林,河流,清晨有雾霭。但那只是表面的美。我母亲总是说真正的惟一的美在于秩序,爱,还有光。”

杰克支吾了一声,但没有明确地回应。

枪侠抽着烟,思绪回到了过去——在宽敞的中央大厅,几百个衣着华丽的人或随着舒缓的华尔兹节拍轻舞着,或随着旋律跳起轻快的波尔卡曼舞(注:波尔卡曼舞,Pol-kam,是流行于蓟犁的舞蹈,比华尔兹的节奏要更轻快。宫廷宴会上,人们都会跳波尔卡曼舞。)。艾琳·芮拓在他的臂弯中随他起舞。他猜是他的父母选中了她,她的眼睛比任何宝石都要明亮,连宫廷交际花们头上闪耀的水晶饰品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这个大厅所在的中央区由上百座巨大的石堡组成,就像一个充满光明的岛屿,漂流在茫茫不可知的时间河流中。罗兰第一眼看到这些城堡时,它们经历过的岁月就已经难以计数,当罗兰永远离开那里,当他转身离开将脸别过不再回头时,他的心被刺痛了。自此他踏上了追寻黑衣人的路途。那时,墙垣已经坍塌,庭院里野草横生,蝙蝠在中央大厅的横梁上筑巢,柱廊间充满了燕子的呢喃细语。柯特曾教授他们箭术、射击和鹰猎的训练场成了梯牧草、野蔓藤肆虐的地方。厨房,这个曾经充满烟雾和香味的哈可斯的领地,现在已是一群面目狰狞的“缓型突变异种”(注:缓型突变异种。古老的世界尽管早已毁灭,但留下了许多有毒物质,这让中世界的许多生物发生基因转变。其中最骇人的要属缓型突变异种。这一类变异种曾经是人类,但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显著特征。它们的形状也会因变异程度不同而有区别,但总体上,它们都喜欢黑暗,身体发绿色磷光。)的安乐窝,它们躲在黑暗的餐具室或从梁柱的阴影里怜悯地看着罗兰。曾装过香味扑鼻的烤牛肉、熏猪肉的锅盆已经爬满潮湿滑腻的苔藓。在阴暗的角落,连“缓型突变异种”都不敢落脚的角落,长满了巨大的白色毒蕈。下层地窖厚重的橡木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所有气味中最明显的是酒变成醋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无情地宣告着这里的一切已经彻底变质毁灭。这些场景让他毅然向南方走去,将一切留在身后——但这些刺痛了他的心。

“是因为战争吗?”杰克问。

“比战争更甚。”枪侠把只剩一点红光的烟蒂扔出去,“那是一场革命。我们胜了每场战役,但输了那场战争。没有人是战争的胜利者,也许除了那些食腐动物。它们可以吃上好些年了。”

“要我生活在那里该多好。”杰克的眼中充满渴望。

“你真那么想?”

“真的。”

“该睡觉了,杰克。”

男孩靠石壁蜷缩着躺下,毯子松松地搭在身上。枪侠坐在那儿足足一个小时,守望着这个娇小的身影。刚才的谈话让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往事夹杂着甜蜜与忧愁,但他不是个习惯于回忆、容易感伤的人,而且回忆往事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关于杰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他也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但是转身离开杰克又是他做不到的。也许会发生一幕惨剧而让他失去杰克,但是枪侠无法想像;他能看到的只是永远伴随着人的命运。最后,他更真实的性格占了上风,他无法再作思考。他睡着了,没做任何梦。

9

第二天,道路变得更艰险。他们试图穿越山脉间狭窄的V字形通道。枪侠走得很慢,没有要紧紧追赶黑衣人的意思。脚下坚硬的石块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迹,但枪侠肯定他从这里走过——在他们老远看到他像个黑点似的爬山之后。每阵寒冷的倒灌风里都有他的气味。那气味十分油腻,就像鬼草的恶臭那样苦涩。

杰克的头发很长了,在被太阳晒黑了的颈部还有些卷曲。他很卖力,稳稳地走着每一步;他没有表现任何恐高的迹象,当他们爬过陡峭的山壁,或跨越豁缝时他都非常勇敢。已经有两次,他爬上了枪侠无法攀登的峭壁,然后甩下一根绳索让枪侠一把一把地拽着上来。

一天早晨,他们被阴冷潮湿的云海包围了,根本无法辨认脚下的斜坡。在石隙中间仍可见积雪,雪已经结冰了,颗粒粗大,像石英那样闪光,但却像沙子一样干燥。那天下午,他们在一堆积雪中看到一个脚印。杰克看着脚印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惊恐地抬起头,好像黑衣人会在脚印之上现形似的。枪侠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前方。“快走。天要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