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厌火之洗(第6/9页)

风行云还在呆看,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发现撞他的人是一个小女孩,她脖子上套着一串蓝绿色的珠子,梳着齐额的刘海,长相乖巧,看上去还没有成年。她冲风行云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一转身跑开了。

“哎,她抢了你的包。”羽裳提醒他说。

“啊耶!”风行云大叫了一声,追了上去。那包里可放着他们所有的钱,还有他的指环呢。

那小女孩地形极熟,穿拐巷,过弄堂,跑得风一样快,不时地回头看他,还吐舌头,做鬼脸。风行云咬了牙紧追那串绿色的珠子不放,眼看就要追上,那串珠子在一个阴暗的巷子口一闪,彻底消失了。

风行云茫然地收住脚步,傻站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追,可他还是个孩子,从来没经受过这种被人抢夺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想回头去找羽裳,却立刻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把羽裳丢了。

风行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的路,那是一座庞大无比的迷宫,比盘绕的羊肠还要繁复,比破碎的鱼网还要庞杂,他不可能从中找到出去的路。风行云不由得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发现自己并非孤独无伴,身边一处凹陷进去的门洞里就有一个老乞丐,大刺刺地盘腿而坐,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如同森林底层茂盛的蕨类植物。他那皮革一样乌黑发亮的脸从这一头乱草丛中伸出,不似人类,而更像个山林中的树精草怪。

这乞丐身边扔着一副拐棍,显见得是断了半条腿,左边袖子里空空的,左眼上还戴着个黑眼罩,看上去简直只剩下了半边身躯,风行云猜想他一定是经历过可怕的事故。

那老乞丐注意到风行云,他半睁开精光闪闪的右眼,从乱糟糟的胡子下露出没牙的嘴冲风行云狡猾地一笑:“小家伙,想和我抢生意吗?”

“不是。”风行云沮丧地说。他脑子里不住轰鸣,心里恼恨透了自己的大意。

老乞丐问了半天,才掏出风行云的话来。他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同情地说:“她偷了你的东西,那很正常,你胆敢追过来,这事倒是不正常了。”

风行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端倪,连忙凑了过去:“老人家,你能帮我是吧?”

“找到了她怎么办?”老乞丐狡黠地点了点风行云肩头上露出的弓梢,“射她吗?”

风行云惊讶地扬了扬眉:“当然不,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嘿嘿。”老乞丐的独眼在黑漆漆的门洞里闪着光。“好,我带你去。”他一口答应,一手扔开拐杖,就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长腿蜘蛛,突然抖开身上的伪装落叶,从土层下直立而起。风行云大张着嘴,看着老家伙的断腿从裤腿里长出,油乎乎的黑手从空袖子里伸出,就如同断树桩上抽出新芽,壁虎的断尾又重新长出。他的驼背变直了,眼罩被摘下,后面是一只精光灼灼的眼睛。一眨眼工夫,老乞丐就已经生龙活虎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今天你就会见到她的。”

“谁?偷我东西的小姑娘?还是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一个外来人?独自在厌火城?没关系,你也会找到她的。”老乞丐答应他说,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领头向厌火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深处奔去,手里的拐棍突突突地跟随着他的步子点着地面。风行云发现自己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个残老头,他猜想这老家伙的胡子和缺失的牙也是假的。

灰暗的暮色开始笼罩在厌火城上空。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猫头鹰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老乞丐的肩膀上,他浑若不觉地大步前行。

风行云跟着老乞丐越走越深,只见四面原本空空的巷子里都冒出人来,络绎不绝,往一个方向走。一个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挑着卖桂花糕的担子快步走来,突然咳嗽一声,从担子里抽出双刀,叮叮当当地敲着双刀往前赶;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脸色一松,从腰里解下一颗流星锤来舞弄;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的瞎子,睁开白多黑少的眸子,正把一副娥眉刺往腰带上插;一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精神抖擞地将一车铁蒺藜拉入暗处;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提着柄利斧更是露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此外还有卖大力丸的,耍猴的,卖糖豆儿的,剃头刮脸儿的,打八岔的,套火炉的,卖冰核儿,做泥水活的,掐尸的,抬花轿的……形形色色,居然全汇聚到一起来了。这些原本是最低层的劳苦力们,如今在暗淡的暮色里扬眉吐气,向前的步伐里带着骄傲,眉目里全露着精悍之气。

“这是些什么人?”风行云问。

“影子。也叫影者。他们都是铁爷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遍布全城。他们的首领叫做黑影刀,飘忽难觅,但这些人都得听命。黑影刀之上还有一位白影刀,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乞丐打着哈哈说,“那些羽人们自以为龟缩在上城很安全,哼哼,难道上城里就没有影子了吗?有朝一日,终教他们领教到我们的手段。”

他捏着风行云瘦瘦的肩膀,诡异地一笑说:“小羽人儿,我说的可不是你啊。”

风行云垂下了头不作声。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像他想的那样了,翼民和无翼民之间的怨气如此深重,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走到底了。

他们正走着,风行云突然听到海浪拍打海堤的声音,拐角已看见几根白森森的桅杆在空中摇摆。这是码头吗?他惊异地要问,突然从拐角处冒出两条穿青布衫的大汉,一人抱拳唱道:“君何妨以有换无。”

老乞丐怪眼一翻,回道:“我岂肯得新弃旧。”

那两人一抱拳,齐声道:“我身无形。”随即魔术般消失在潮乎乎的空气里。

风行云惊疑未定,转过街角已看见一片乌沉沉的大海在那里拍打堤岸,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挤靠在一起,桅杆一根根地伸向天空。码头前的空地上聚了上百号人物,正是刚才聚集起来的人,在这儿可以看到恶棍、扒手、苦修行者、流浪水手、手艺人、正经买卖人、跑江湖混饭的行吟者,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下等种族:满脸刺青的蛮子、凝聚出丑恶形态的魅、形容猥琐的河络,还有身带残疾的夸父。这儿就是码头,盗贼的天堂,恶棍的家园,下等种族的王国。没有羽人敢在夜里走到这儿来。

码头广场有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地面铺满高低不平的石块,四面则是扭曲的建筑和房屋,在斜阳下洒下锐利如锯齿的黑影。在泊岸边一块圆柱形的系绳石边,立着一条身高近丈,铁塔一样的壮汉,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他高高扬起手臂,一根四丈来长的长鞭在空中灵蛇般窜动,发出一声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