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卷一 源博雅(第2/7页)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着庭院。
“说真的,季节这东西,确实是不断变化的呀。”
“为什么说这些,博雅?”晴明凝视着博雅。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感慨而已。”
“感慨?”
“也没什么。我感慨的是,时间啦,季节啦,这些不断更迭变化的东西。”
“是吗。”
“你看,晴明———”
“什么?”
“这庭院啊。”
“庭院?”
“眼下难道不是一片丰茂吗?”
所有植物的叶子、根茎、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灵灵、娇滴滴的,尽情舒展着。
“看到这一情景,我不由更加觉得人的可怜了。”
“是人吗?”
“是啊。”
“为什么?”
“眼下美丽动人的叶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会凋零、枯萎。”
“唔,是这样。”
“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之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
“嗯。”
“人也是一样啊,”博雅说,“人也会变老。”
“嗯,是会变老。”晴明点点头。
“即使再英姿勃发的人,上了年岁,脸上也会皱纹横生,面颊松弛下垂,腹部松松垮垮地下坠,连牙齿也会脱落———”
“是这样的。”
“就连我自己,也不会一直年轻。我也一样会走向衰老。这些,我都了然于心。”
“哦。”
“古歌中就有‘物哀胜悲秋’的佳句……”
“是啊。”
“不过,晴明,此时此刻,我倒另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什么样的感受?”
“就像刚才讲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时节,让我更能感受到物之哀怜。”
博雅擎杯在手,凝视着暮色中的庭院。
时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觉间,梅雨将逝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暗夜。
“草木萌生,花蕾绽放,值此时节,我常会唏嘘叹息。”
终将枯败的芳草。
终将凋萎的花朵。
“我这是怎么啦,晴明……”
博雅没有把酒杯送到嘴边,而是放下酒杯,低语说。
“别笑话我啊。此时此刻,我觉得世间万物都令人不胜怜惜。”
博雅沉默起来,他在留神倾听。
夏虫在鸣唱。
夜风在轻拂。
“听到虫鸣,就觉得虫子可怜。轻风呀,空气中的香气呀,这过道上的旧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触之物,耳闻之声,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无比哀怜。”
晴明没有取笑他。
晴明的眼角,浮现出温柔平和的神情。
“喂,晴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晴明嘴边眼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叫人哀悯的、难以言表的微笑。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说。
博雅的语气冷峻起来。
“老实忠厚,你是说我吗?”
“是啊。面对这样的你,我总是惊讶不已,以至难于找到恰当的回答。”
“现在就是这样子吧。”
“没错。”
“晴明啊,你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吗?”
“无情……”
“是啊。”
“没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错。”
“遇到我?”
“你是我的酒友啊。”
“酒友?”
“正因为有你在这儿,我才会跟人世间紧紧联系在一起。”
“跟人世间?”
“是。”
“晴明啊,你这样说,不是意味着你不属于世间吗?”
“有这种味道吗?”
“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他把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
“好不好,晴明?”博雅说,“这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语气半带揶揄。
“对于这一点,我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着自己心中的词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晴明就是晴明吧。”
“……”
“哪怕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就算你是妖怪,你还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经地说,“晴明啊,我有时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着晴明。
空空的酒杯,没有再斟满。
“晴明啊,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无法言喻的。不过,虽然说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时,又觉得无从隐匿。”
“什么无从隐匿?”
“我自己呀。在宫里,总觉得披上了铠甲一般的东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来了……”
“嗯。”
“跟你如此相向而对,把盏畅饮时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博雅说。
“你为人身,我们一起欢饮;若你非人,我也不会不跟你一道饮酒叙欢。只要你是晴明,我们就会一起痛饮,就是这么回事。仔细考虑起来呢……”
“真是条好汉子啊,博雅!”晴明脱口而出。
“别笑话我好不好,晴明———”
“根本不是笑话你。是赞美。”
“哦……”
博雅点了点头,显得特别认真。
“我怎么感觉不到是被人赞美呢。”
往常,当晴明说他是好汉时,博雅总是这样回答。
有时他甚至会说:
“你这样是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满信心地望着晴明:
“把话题收回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空的杯中斟满了酒。
“话题?”
“不是吗?我开始的话题是,边饮酒边欣赏庭院风景,不由得心生眷恋。”
“怎么讲?”
“比方说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怜惜的人陪伴在身边的话———”
“真有吗,博雅?”
“我不是说假如嘛。”
“如果在这里又怎样?”
“此人年事已长。脸上皱纹堆累,从穿戴在身的衣饰随便望去,便可发现她已筋松肉弛,浑身无力……”
“嗯。”
“而最清楚这一点的,正是她本人吧。”
“也许吧。”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丰美,渐渐离她远去……”
“嗯。”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是年少轻狂、风华正茂时无暇思考的。而正是这一点,令我尤其觉得可怜、可哀。”
“还有皱纹……”
“是啊。”
“嗓音沙哑了,面颊肌肉也松弛了?”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