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萨满(第5/5页)

萨仁乌云哈哈大笑,用手帕替他擦了擦胡须。待到教士缓过来一点儿,她开口道:“你知道吗?我跳的这一段舞,叫作查干额利叶。”

听了她的解释,教士这才知道,这种舞蹈不同于喇嘛们的“査玛”(一种以演述宗教经传故事为内容的面具舞),乃是来自于古老的白色萨满,也叫白海青舞。白萨满是草原的见证者和奥秘的守护人,他们可以与万物沟通,由长生天最初呼出的气息铸就。只有体内流淌着白萨满血液的女祭祀才能跳出真正的査干额利叶,求得神灵庇护、浇灌福气,打开通向真正草原的大门。

在这个时代,萨满几乎消亡殆尽,而萨仁乌云的血统,正是最后一代白萨满。难怪那些牧民对她顶礼膜拜,言听计从,原来她的身份居然如此高贵。她跳起这一段已无人知晓的查干额利叶,为这个草原上的动物园献上来自远古的祝福。

“想不到,你居然是一个……呃,女巫。”教士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有些尴尬,毕竟在他们的词汇里,女巫不是什么好词,可他又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词。

萨仁乌云没生气,她还挺喜欢这个描述的:“准确地说,我是这片草原的守护者,我会带回迷途的羔羊,找到云开之后的新月,指引有缘人看到真正草原的模样,或者说他们心目中的神。”

“你是说长生天吗?”

“不,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我只是个领路的人,能看到什么样的神祇和景象,取决于自己的信心。长生天也罢,佛祖也罢,上帝也罢,每个人都不同。”

教士沉默起来,半天才开口道:“可我看到的,还是这座动物园。”

萨仁乌云笑了:“是啊,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我认识的传教士里,只有你不务正业,不去建教堂,居然先建起了一个动物园。”

教士狼狈地擦去胡须上的酒渍:“与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里。”

萨仁乌云支起下巴,仰望天空:“你知道吗?自从那天在草原上遇见你和那些动物以后,我回去就做了一个梦,里面有大象、狮子,还有你说的虎纹马与狒狒。哦,对了,还有那条蟒蛇,它可真吓人。我从前根本不会梦到这些。”

教士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萨仁乌云的侧影,在落日下被映得极美。

“我的妈妈是东蒙最后一位白萨满,她跟我说过,梦是灵魂安居的帐篷,你心里祈愿的是什么,灵魂在梦里就是什么样……”她拿起酒壶,又啜了一口,把满头乱发撩到肩膀后头。“你把它们带到草原上来了,也带进了我的梦里。我想其他人来到这动物园以后,应该也会做同样的梦。赤峰州这个地方,本来就汇聚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梦。我从前经常用妈妈教的法子,潜入他们的梦境去看。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梦反会被你影响,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可以窥视别人的梦。他忍不住问道:“那你看到过我的梦吗?”

“你的梦?”萨仁乌云不由得轻声笑起来,她长袖一摆,把前方的景色画了个圈,“你的梦不就已经在这里了吗?”

此时黄昏已过,整个动物园被夜幕笼罩,彤云厚积,今夜看不到星月,动物们都回到自己的屋里。园内安静如雨后的花园,火烛还未及点燃,深沉的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掉每一座馆舍与院落。教士只能看清布道堂的一圈晦暗轮廓,和拱门上的那一颗孤星。

“可惜我的力量在城市里是无法施展的,那是和草原截然不同的存在。你选的这片沙地很好,既在城市边缘,也在草原边缘,就像是黄昏一样。否则我也没法跳起査干额利叶。”

“所以出事那天,你才会请来沙格德尔帮忙?”

“是啊,我的力量来自于自然,他却可以操控人心。”说到这里,萨仁乌云忽然转过头,看向灯火通明的赤峰城内:“你似乎也有自己的朋友?”

教士愣了一下,知道她指的是马王庙的和尚们,迟疑地点了点头。萨仁乌云笑道:“他们啊,可是一群好玩的家伙。你看,赤峰这个地方,总能汇聚起一群有趣的人,包括你在内。”

经过萨仁乌云提醒,教士才隐隐发现,赤峰州似乎并不是个普通城镇,这里有最后一位可以窥梦的白萨满巫女,有来历不明的马王庙和尚,还有一位疯疯癫癫的野喇嘛。传奇和想象渗入它的肌理,同生共长,真实和虚幻纠葛一处,让整个城市看起来更像是一则寓言。

“哎?”

萨仁乌云突然发出惊喜的叫声,她仰起头看向夜幕,猛然抓住教士的手,往自己的面上摸来。教士不明白她的意思,有点儿畏缩,萨仁乌云却毫不放松,很快教士的手指碰触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指尖传来一阵凉意,教士定睛一看,发现在两人之间多了一朵晶莹的白花。白花是六角形状,在体温的笼罩下倏然消融。但很快有更多的白花落下,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挂上一圈薄幕。

初雪翩然而落,让整个动物园更加静谧和纯洁。

赤峰的冬季来了。

萨仁乌云翻身上马,拍落肩上的雪花,对教士道:“有了这个动物园,从此以后,每一个赤峰人都会梦到不一样的东西吧?谢谢你。”

缰绳一抖,骏马嘶鸣,她就这样在雪夜纵马离开,素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初雪融为一体。教士靠在象舍旁,和万福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虎贲用不耐烦的吼声把他们唤醒。

雪落在孤星上,歌声吹起了风。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