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5/9页)

柯罗威教士一听,眼神倏然一亮:“承德府内的教堂,是在哪里?”

官员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站在一旁的老毕偷偷提醒了一句,柯罗威教士才如梦初醒,掏出一枚银圆,动作生涩地放在桌面上。官员发出不满的嗤声,拿起铜烟枪吸了一口,身子纹丝不动。老毕推开柯罗威教士,伸开五指将银圆罩住,慢慢拖回来,然后从桌子底下塞过去。官员这才放下烟枪,接过贿赂,然后缓缓拿起关防,在上头砰地盖了个血红的印章。

柯罗威教士想赶紧把文书取回来,官员却用巴掌给扣住:“等一下,我还要査验一下才成。”

洋人的新玩意儿太多了,保不齐又有什么花招。这是有先例的,先前滦平有传教士申请传教,说要额外修建一座贞女院和老头会,没想到他们借着这个名头,在教堂旁边的山上开了矿,差点儿惹出一起教案来。

朝廷对传教这事虽然无可奈何,但具体的管束还是挺严格的。以策万全,官员决定亲自去看看。

在老毕和柯罗威教士的带领下,官员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停放车马的大场地。他注意到,教士的车队四周很空旷,其他商队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官员先看到了万福,他此前只在庙里的菩萨造像上见过大象,亲眼看到活的,还是第一次。万福经过几天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看起来十分疲惫。四只脚掌上的裹脚布还没取下来,底部几乎被磨穿,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官员饶有兴趣地围着万福转了一圈,还用手里的烟枪轻轻戳了一下。万福只是不满地甩了甩鼻子,没有做出其他反应。然后官员又检查了狒狒、虎纹马和蟒蛇。官员对那条巨大的蟒蛇兴趣最大,悄悄地问老毕,能不能把这条蛇给他拿来泡酒。教士婉拒了这个请求,让官员有些不高兴。

最后检查的是虎贲的笼子。官员先前被拒绝了,心里有气,习惯性地用烟枪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贲丝毫不给这位大人面子,鬃毛竖起,怒吼着反抓了一把。官员“啊”的一声,吓得整个人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黄澄澄的铜烟枪,咔吧一下被压成了两截。

身旁的马弁急忙弯腰去把他扶起来。官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确认这头野兽冲不出笼子以后,连连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说:“快把这玩意儿给我干掉!”

马弁们抽出了腰刀,可是慑于雄狮威风凛凛的模样,谁也不敢向前。他们对石狮子司空见惯,可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狮子,这头猛兽看起来似乎比老虎还要凶残。官员甩动着沾满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们尽快上前。

柯罗威教士见势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挡在了笼子跟前,质问官员动手的理由。官员也不太敢对洋人动手,沉着脸说这头狮子有伤人的危险,不能在承德府这么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须立刻处决。

马弁们听到官员吩咐,都纷纷冲上去,要把教士扯开动手。场面眼看要僵,老毕赶紧走到官员跟前劝解,他低声提醒道:“您看,万牲园是老佛爷的爱物,这位教士能从里面把动物弄出来运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势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这个亦真亦假的威胁,让官员的气愤稍微收敛了一点儿。但是他认为自己的颜面受损,要求教士赔偿那一支铜烟枪的钱,同时勒令整个车队都必须停留在城外,不允许进入承德。

不进入承德,意味着车队人员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补给也要大费周章。不过这已经是老毕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于是柯罗威教士从官员手里取回盖了关防大印的文书,匆匆带着整个车队出了承德城。动物们还好,车夫们怨声载道,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本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车队隆隆地驶出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柯罗威教士问老毕怎么办,要不要干脆继续沿官道北上。老毕建议说最好不要急于上路,长途跋涉了这么久,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还有个合适的地方,让教士尽管跟着走。

承德这里的路面用夯实的黄土与石子铺就,里面还掺杂着许多干草梗,因此比南边的京城官道更硬实。车轮轧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起来颇为平稳。整个车队沿着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绕了小半圈,然后转向西北方向。一过角楼,柯罗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现一幅壮观的景色。

一条用硕大银锭扣连接的青石大堤横亘在面前,堤坝用七层灰青色条石堆砌而成,石块之间都抹着白灰泥浆,狭长而坚固。石堤旁边是一条蜿蜒的宽阔大河,河水庄严流淌,如万马奔腾,直至远方。老毕说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丰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冻,反而热气腾腾,当地人都叫它热河。

武烈河绵延到承德这一段,河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拐弯。一到夏季丰雨,极易蓄势涨水。这座银锭大堤最北端到狮子沟,南到沙堤嘴,长十二里,正好把城池拢在臂弯内侧,就像一条巨大的石蛇横卧在前,抵挡武烈河对承德府的侵袭。有了这个堤坝,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连沿岸也受益匪浅。

在河堤向东大约一里的地方,有一道闸门,用来排泄城中积水,泥沙大多积蓄在这里。日积月累,这道闸门附近的河岸抬升,水位很浅,逐渐形成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浅滩子。

这里取水非常便当,又靠近官道,地势很好,完全可以扎营驻留。很多舍不得在城里住店的商队,就把队伍拉到这里露营,叫作驻马石。老毕曾经住过一次,所以知之甚详。

车队抵达以后,老毕打了个呼哨,车夫们纷纷把辕马卸下来,赶到河边让它们喝水。教士想了想,亲自牵着万福走到芦苇滩旁,示意她试着往水里站站。

万福对巨大的水声感到很畏惧,向后退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教士要把她往这么可怕的地方赶。教士没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里走去,步履稳定,眼神坚定,直到水流没过膝盖才停住。他转过身,向万福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像是一位和蔼的父亲在召唤孩子。

在教士的鼓励下,万福战战兢兢地朝前移动。她的脚掌试探着踏入水中,溅起一圈水花,受惊似的又退了回去,过不多时,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迈进去。这一次她走得很踏实,粗壮的脚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着旋儿浮起来,还跃起一条小小的鱼。

一步又一步,万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前万牲园的饲养员最多会泼几桶井水,北京城可没机会让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