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5页)

“多谢你对诗人和诗歌的友善评价,也多谢你的弓术课。弓可真是件好武器。你知道吗?我认为战争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在未来的战争里,人们会远距离战斗。他们会发明一种射程相当长的武器,在肉眼看不到对方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胡说八道。”米尔瓦毫不客气地说,“弓是很好,但战争的核心是人与人的对抗,是刀与剑的拼杀,是强壮一方打碎弱小一方的脑袋。过去如此,将来也是。一旦这种局面结束,战争也就结束了。至于现在,你亲眼见证过战争。你看到堤道边的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闲聊到此为止吧。我要再去周围看看。马总在喷鼻子,就像附近有头正在捕猎的狼……”

“没错,真的很标致。”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背影,“唔……话说回来,我们坐在山上看着村子时——你觉得她是不是话里有话?”

“你指什么?”

“我指……希瑞。”诗人突然有点结巴,“这位箭无虚发的美少女似乎不明白你和希瑞的关系,而在我看来,她似乎觉得你正打算把希瑞从尼弗迦德皇帝身边勾引走。她觉得这才是你前往尼弗迦德的真正动机。”

“所以在你的假设里,她大错特错了。接下来你要说:‘但她也说对了一件事。’对吧?”

“冷静点儿,别激动。事实摆在你我眼前。你收养了希瑞,把自己看作她的监护人,但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个公主,杰洛特。我就实话实说吧:她将得到的是皇后的地位,是皇宫和后冠。我不知道恩希尔是不是最适合她的丈夫……”

“说得没错。你不知道。”

“那你就知道吗?”

猎魔人用毛毯裹紧自己。

“不用说,你已经得出结论了,”他说,“但不用劳烦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希瑞从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你没必要去挽救她。因为希瑞不需要挽救,她只会命令皇家卫兵把我们丢下台阶。我们还是忘了她吧。’对吧?”

丹德里恩张开嘴,但杰洛特不打算让他说下去。

“‘因为归根结底,’”他用更刺耳的嗓音续道,“‘绑架那女孩的并非巨龙,也非邪恶的巫师,更不是想要换取赎金的海盗。她没被关进高塔、地牢或笼子。她既没遭受拷打,也没忍饥挨饿。恰恰相反,她睡在锦缎上,用银餐具吃饭,穿的是丝绸和蕾丝,全身珠光宝气,只等着戴上后冠的那一天。简而言之,她很快乐。不幸的是,有个猎魔人却穿着从死精灵脚上剥下的破旧靴子,打算破坏、糟蹋、摧毁并踩碎她的幸福。’对吧?”

“我没这么想。”丹德里恩嘟囔道。

“他说的不是你。”米尔瓦突然自黑暗中现身,片刻迟疑后,坐到猎魔人身旁,“他说的是我。我的话让他心烦意乱。我那都是气话,没过脑子……原谅我吧,杰洛特。我知道伤口撒盐是什么感觉。好了,别担心。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你能原谅我吗?还是说,我该用亲吻表达歉意?”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或许可,而是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

“靠近点儿。”他咳嗽着说,“你也是,丹德里恩。我们靠在一起取会儿暖吧。”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云朵掠过火光照亮的天空,遮蔽了闪烁的星辰。

“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最后,杰洛特开口,“但你们要先答应我别笑。”

“说吧。”

“我做了几个怪梦。我是说,在布洛克莱昂时。起先我以为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幻想,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你们知道,我在仙尼德岛挨了一顿好打。但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次都一样。”

丹德里恩和米尔瓦沉默不语。

“在我的梦里,”片刻过后,他再次开口,“希瑞并没有睡在铺着锦缎的床上。她骑着一匹马,穿过一座脏兮兮的村子……村民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用某个陌生的名字称呼她。狗在吠叫。她并非独自一人,有人与她同行。有个剪短头发的女孩握住希瑞的手……希瑞对她露出微笑,但我不喜欢那种笑。我不喜欢她脸上的浓妆……而我最不喜欢的一点,是她所到之处,总有人死去。”

“可她在哪儿呢?”米尔瓦像猫一样紧紧依偎着他,“不在尼弗迦德?”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但这个梦我做了好几次。问题在于,我并不相信这个梦。”

“哦,你真是个傻瓜。我相信。”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前方是火,身后则是死亡。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行。”

***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与昨天的狂风暴雨不同,天空只是转为铅灰色,随后洒下雨点——细小、均匀、浇得人浑身透湿的雨点。

他们骑马东行,米尔瓦走在最前面。杰洛特指出雅鲁加河在南边,但米尔瓦咆哮着回答:她才是向导,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说过话。毕竟对他来说,最关键的是能继续赶路。方向并不重要。

他们忍着湿透的衣服和刺骨的寒意,弓起身子,默默骑马前行。他们悄然走过森林小径,不时横穿大路。只要听到战马的蹄子踩踏路面的声音,他们就会躲进树丛。三个人与战斗的喧嚣保持距离。他们经过被烈焰吞没的村庄,经过滚滚黑烟和发红的瓦砾,经过弥漫着雨水浸泡炭灰的刺鼻气息、早已化作焦土的村落和定居点。他们吓跑了在尸体上大快朵颐的鸦群。他们经过成群结队的农民,那些人刚刚逃离战争和大火,浑浑噩噩,身心俱疲,对任何问题都回以畏惧而困惑的眼神,厄运和惊恐让他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骑马向东,穿过烈火与浓烟,穿过细雨和雾气。战争的织锦在他们眼前展开,诸般惨状令他们应接不暇。

在一片被焚烧殆尽的村庄废墟里,耸立着一根黑柱子,一具赤裸的尸体大头朝下吊在柱子上。血液从血肉模糊的胯部和腹部流到尸体的胸口与面孔上,被血凝结的头发像冰柱一样垂下。尸体的背上有个清晰的符文单词,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An’givare.”米尔瓦念道,她甩开脖子上的湿头发,“松鼠党来过了。”

“An’givare是什么意思?”

“告密者。”

不远处有匹裹着黑色马衣的灰马,在战场边缘摇摇晃晃地走着,徘徊于尸堆和嵌进泥土的折断长矛间,可怜巴巴地轻声嘶鸣,拖着从腹部伤口垂下的肠子。他们不敢靠近,帮它结束痛苦,毕竟在战场上,以盘剥尸体为生的强盗和食尸鬼并不罕见。

一个女孩躺在烧毁的农家庭院附近,摊开四肢,赤裸的身体鲜血淋漓,呆滞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