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猫(第4/9页)

而贵族少女们来这里根本就不是学习机械的,在转为机械学院前,这里本是一间很有名望的神学院,至今它的神学教育也算顶级。女孩们多半都在神学分院中就读,让她们稍稍接触一下机械她们都受不了,怕润滑油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西泽尔却和机械很亲近。有时候他能在斜窗下坐整整一下午,默默地拆解某件机械,用晶莹的油膜把轴承和齿轮包裹起来,再重新组合好。经他调试的机械仿佛焕发了新的生命,运转起来发出丝绒般的微声,金属之间贴合得完美无缺。

西泽尔自己给人的感觉也像是这样一件机械,流畅自如,但是没有温度,钢铁般坚硬。

负责教学设备的老师正是看中了他这方面的天赋,才给了他那份勤工俭学的工作。反正他就住在仓库里面,找他也很方便。

西泽尔脱下湿漉漉的校服,挂在椅背上,转身走进简单改造的淋浴间。原本只在豪华校舍里才有的独立淋浴间在仓库里也有,蒸汽站提供24小时不断的热水。这是管校舍的老师对他的奖励,奖励他愿意接受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

因淋雨而冰冷的身体在热水中渐渐恢复了柔韧性,西泽尔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冻硬的黄油,在热水中微微地融化了,与此同时左肋下方那处瘀青也越发疼痛起来,好像锋利的刀片被埋在了皮肤下方。

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还是伤到了他,肋下一直麻木地痛着。当时他急着跟米内会合离开,所以没有检查伤口。现在看来伤势比他想的要重,肋下一片瘀青,最糟糕的是一枚细小的螺丝从黑武士上脱落,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种程度的伤口本该去校医院处理,不过现在外面狂风暴雨,校医应该不会在。他也不是那种带着仆人来上学的贵公子,能让仆人去喊校医来校舍里问诊。

好在他始终准备着酒精和止血用的软膏,还有尖头钳子。他关闭水龙头,用棉花蘸取酒精,给尖头钳子简单消了毒,然后用它钳住了螺丝的末端,螺丝埋得有点深,只有尾端露在外面。他把毛巾叠好咬在嘴里,握着钳子的手猛地用力,螺丝被拔了出来,伤口暴露,血汩汩地涌出。

他把早就准备好的抹了酒精的纱布按了上去,痛楚数倍于之前,酒精和裸露的伤口接触总是会这样,但这能有效地控制伤口感染。他靠在淋浴间的墙壁上,咬着毛巾直到那股痛感退却,这才给伤口敷上止血软膏,再换上新的清洁纱布。

这番小小的手术耗尽了他残余的体力,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零星的血迹和随地乱丢的纱布和钳子,竟然笑了笑……像是自嘲。

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衬衣和校服,推开了淋浴间的门。屋里没开灯,黑暗凝重得像是某种胶质。那扇斜窗下方,各式各样的机械包围着一张略带弧度的旧躺椅。

西泽尔在躺椅上坐下,雨打在斜窗上噼啪作响,今夜没有月光。黑暗里,躺椅上的男孩安静得像是一件雕塑。

可他的心里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安静。三年了,他来马斯顿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他变了很多。他渐渐习惯了这个慢节奏的城市,熟悉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咖啡馆,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阳伞下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熟悉了入夜后飘来的乐声,马斯顿贵族们似乎每晚都在举行舞会,不这样就难以消磨漫漫长夜;也熟悉了温泉和铛铛车。

他甚至养成了一个本地男孩才有的习惯,午饭后坐上铛铛车,在停停走走中荒废时光。反正时间很多,不荒废也是浪费。

暴风雨之夜,这条风月无边的小街依然也只有歇业了,街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客人的姑娘们在街边小楼里喝酒唱歌,风雨中满是她们的鬼哭可这个时候十字禁卫军来了,黑色的军团挤满了山间道路,斯泰因重机的尾排管吐出浓密的白烟,军徽的反光那么刺眼……那是权与力的狂流,顷刻间降临在马斯顿,如此磅礴,令这座城市几乎无法承受。

那一刻西泽尔误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那百钟齐鸣、万塔林立的翡冷翠。

最近一直有军事调动,马斯顿人开始还心惊胆战一番,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马斯顿是中立国,外面的硝烟味再浓都跟马斯顿无关。但这一次的军事调动太不寻常了,斯泰因重机、炽天铁骑、阿瓦隆之舟……不仅是十字禁卫军的精锐,连教皇本人都随军进发。

这种级别的军队,每次调动的费用都很惊人,因此绝不可能轻易调动。一场大型战争的风暴正在逼近,但具体情况还无从得知。

在他沉思的时候,一双白色的手从躺椅后方的黑暗中探了出来,沿着他的脖子悄悄移动。可没等那双手有进一步的动作,西泽尔忽然起身,锁住了那对细细的手腕,把那个人从黑暗中揪了出来,一把抱住,低声斥责道:“胡闹!”

语气很严厉,可他还是下意识地笑了笑。

有人说每个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没有了,只剩下应付这个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这样,西泽尔愿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来,给那个猫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女孩。

阿黛尔是想蒙住他的眼睛,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身上的香气早就暴露了自己。不像裘卡身上那种熏出来的香气,阿黛尔的体香完全是天生的,淡而悠远,像是风从海上来,带来了海藻的芬芳。

西泽尔太熟悉妹妹的气息了,除非他患上了极其严重的感冒,否则阿黛尔只要跟他待在一个房间里他就能闻出来。而且也不会有别人光临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可阿黛尔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哥哥玩这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阿黛尔住在女生校舍里,而这间仓库按说是男生校舍,阿黛尔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这间学院的学生都是十几岁,正是男女大防要慎重的时候,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家长们必然会勃然大怒,这些贵族人家的孩子很多是在童年时候就和门第相近的家族订立了婚约,因此校舍长绝对严查夜不归宿和留宿异性,亲妹妹也不例外。

但阿黛尔总是偷偷地摸过来,有时候给西泽尔带一罐热汤,有时候是一块热好的小牛肉饼,分管餐厅的老师很喜欢阿黛尔,总是给她额外留些吃的,阿黛尔就带来给哥哥。为此她称自己是只能干的小猫,因为据说能干的小猫会捕鱼养活笨蛋主人。

阿黛尔坐在哥哥的膝盖上,玩着裙带,摇头晃脑。

就着窗外照进的微光,这女孩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她有一头柔软的栗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美丽的玫瑰红色,乍看上去跟黑发紫瞳的西泽尔没有半点相似。很多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可看他们相处的模式又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懒得说话的时候,看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