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灵之书(第2/28页)

“你肯定很骄傲吧?”吉恩道。

“什么?”

“那个,咱妈说在塞好、缝好以后国王还会继续活着,那之类的。好像是在冥界还是什么。带着你缝的针脚。”

除了针脚,还有几袋稻草和两桶沥青。想到这里,国王的阴影好不伤心——另外还要加上吉恩用来包午餐的纸。不过国王并不怪那孩子,他不过是随手一放,之后又忘了收拾。想想看,身体里带着某人包午餐的纸度过永恒,而且里头还剩了半截香肠。

他越来越喜欢迪尔,甚至也喜欢上了吉恩,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另外,他与自己的身体也仍然分不开——只要走出几百码之外他就不舒服——因此过去的两天里,他倒着实对这两人增加了不少了解。

想起来还真好笑,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待了一辈子,但从来都只跟几个祭司之类的人讲话。从理性上讲,他也知道周围还存在着其他人——比如仆从、园丁什么的——但在他的生活里,他们只相当于气泡。他在最顶端,然后是他的家庭,之后是祭司,当然还有贵族,最后则是这些气泡。他们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气泡,算得上世上最好的,能统治这样一堆忠心耿耿的气泡是每个国王的梦想。但他们仍然只是气泡罢了。

然而现在,他却深深沉醉于这两个人的生活中:羞怯的迪尔怎样一心盼望能在公会中更进一步,蠢头蠢脑的吉恩如何向邻家大蒜农夫的女儿格温乐达大献殷勤。他惊奇地听着两人的故事,简直入了迷。他们的世界竟也在地位和身份上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差别,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吉恩是否能战胜格温乐达父亲的反对,赢得自己的爱人;也无从得知迪尔这次的活计——在他身上所干的活计——能不能让木乃伊制作与相关产业公会授予他九十度方差守护大天尊的称号。这念头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死亡其实是一台奇异的光学仪器,哪怕一滴水也能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复杂生命。

他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他想教迪尔明白基本的政治倾轧手段,想告诉吉恩勤洗澡、打扮体面都有哪些好处。他尝试过好几次。他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两人都把那感觉归结到穿堂风身上。

这时候,迪尔走到放绷带的大桌子跟前,拿间一摞厚厚的布料样本,若有所思地放在尸体旁边进行比对——现在就连国王自己也渐渐把那东西想成是自己的尸体了。

“我看还是亚麻布。”最后迪尔道,“颜色绝对衬他。”

吉恩歪歪脑袋。

“粗麻布应该也很适合他。”他说,“或者白棉布。”

“白棉布?白棉布绝对不行。他用着显得太大。”

“他腐烂一阵没准儿就好了。你知道,稍微磨损磨损。”

迪尔哼了一声,“磨损?磨损?你别跟我说什么白棉布和磨损。我倒想知道,要是他裹了白棉布,结果一千年之后有人来盗墓怎么办?他会蹦到通道里,没准儿还能掐死其中一个贼,这不假,可然后他就非得四分五裂不可,不是吗?过不了多久胳膊肘就得散掉,到时候我永远别想抬起头来。”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师傅!”

“死了?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迪尔在样品里翻了一阵儿,“不,还是用粗麻布。韧性好,粗麻布。摩擦力也不错。如果需要往通道里蹦,他准能跑得飞快。”

国王长叹一声。他本来还指望能用上比较轻薄的丝绸呢。

“你去把门关上。”迪尔加上一句,“这里头又吹起风来了。”

“现在,”高阶祭司说,“该去见咱们的先父了。”他任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道,“我敢说他正盼着陛下呢。”

特皮克想了想。他自己对这事倒没什么盼头,但它至少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免得他们老想让他跟亲戚成亲。他垂下手去,用自以为最具国王风范的姿态摸了摸王宫里的猫。他真该三思而后行。那东西闻了闻他的手,斜着眼睛琢磨了半天,然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从特皮克嘴里涌出的词句叫迪奥斯大吃一惊,祭司道:“猫是神圣的动物。”

“也许,但神圣的猫该长着长腿和银色皮毛,满脸的高不可攀。”特皮克揉着手说,“这些猫?我表示怀疑。我敢说神圣的猫不会把朱鹭的尸体拖到你的床底下。另外,我敢打赌神圣的猫也绝不会跑进屋来,在国王的鞋子里办事。咱们周围明明有用不完的沙子。”

“猫就是猫。”迪奥斯含含糊糊地说,“那么,现在就请咱跟我们来吧。”他对特皮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拱门。

特皮克缓缓跟上。他仿佛已经回家许多许多年了,却仍然觉得不自在。空气太干燥,衣服不合身,天太热,就连房子也似乎不对劲儿。比方说柱子吧,家里——也就是说公会——的柱子有着优美的凹槽,一串串鼓起的石头葡萄,顶上还带花纹。这儿的柱子却都是梨形的一大块儿,所有的石头都堆在脚底。

半打仆人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代表王权的各种器物。

特皮克试着模仿迪奥斯的步态,他发现过去的回忆很快浮现在脑中。上身这样一扭、头部这样转动、抬起手臂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掌心朝下,然后你再动。

高阶祭司的法杖落在石板上,激起阵阵回音。许多年来,它已经在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窝。如果光着脚踩着它们往前走,瞎子也能在王宫里行动自如。

前方是卡哈弗特女王接受凡间诸国贡奉的壁画,两人沿着壁画的弧线曲折前进。这时,迪奥斯用聊天似的口气说:“恐怕咱会发现咱父亲跟上次见面时有点儿不一样了。”

“唔,当然。”对方的语气让特皮克有些迷惑,“他死了,不是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迪奥斯说。特皮克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并非国王目前的身体状况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特皮克对迪奥斯实在又敬又畏。其实迪奥斯倒不是特别冷酷无情,只不过在他看来,死亡仅仅是永恒的存在中间一个叫人不快的过渡阶段。人人都要死,就好像你上门拜访时人家碰巧不在家,只不过是点微不足道的麻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