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呓树。关铁工厂(第6/10页)

“我的话难以置信,是吗?”女孩冷冷说,“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另一个故事:她并非人面桃花的恶魔,反而我是争风吃醋的骗子。”

“……”

见我踌躇再三,若寒冷冷开口道,“呓树,我必须实话相告,绿眼睛也罢、黑眼睛也罢,都是我。真正的恶魔就在你的面前。你瞧,门外永远把守着武装守卫,就是害怕我跑出去祸害大家。”

我再次目瞪口呆。她竟那么迅速地改变了立场,“不可能!”我仍固执地否认这一切,终于说出心底积藏已久的真言:“美即真实。你拥有至美的眼睛与精致的面庞,绝无可能与恶魔这个词汇沾边。”

“美即真实。呵。”若寒回味着我的话,若有所思般,又说,“曾经的我也以为这句话是真理,可我如今已见识过最精致的面具以及最阴暗的心灵,才开始相信美与真实,是毫无关联的。虽然这么说极为残酷,却是无误的真理呢。而此刻立在你面前的,便是驳斥你的最佳反例。”

“不,不,你一定不是……”我发现自己在她半自语半陈述的话语下显得结巴。

“虽然我也曾纠结于美与真伪现实的关联,然而唯有通过彻悟,才可坦然面对。无法接受这一点的,便无法接受这座世界的真实面目,也一定无法接受我。”

“可是,可是……”我脑海里搜刮着逻辑片段,仍试图为我自己、也为女孩作出辩解。

“我就是恶魔,恶魔就是我。你明白了吗?”若寒的言词间已含怒意。

“不!我不明白!”

女孩不容我再多想,快步走近身用力推了我一把,“一零三二号!带上你的图纸,滚得远远的吧!”

正因为前次的不欢而散,当十日之后我再度被派往图纸室领取图纸之时,我才感到万分紧张与矛盾。

那是一个临近黄昏的夜晚,亮光已无法深入塔底。我推门而入,发现若寒独自蜷坐在旋梯上,仍然赤裸双足,腰间挂着一串粗大的黄铜钥匙。她垂着头,十指插入长发,双目如渊。

“冷么?”我寻着话头,兀然开口。我担心她像上次那样,只因一语不合就可以狂躁地把我撵出门。

若寒猛抬眼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一时似无法找到语言。她的眼神里没有敌意。

“你坐在这儿不冷么?”

“冷”。女孩的声线很细,好像砖墙缝隙里窥视陌生人的小动物。

我顿起了怜爱之心,脱下外套给若寒披上,脱下皮鞋递给她。若寒欢喜地把脚丫伸进大皮鞋里,她抬起眼睛朝我笑,苍白皮肤上起了些血色。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用双手握住,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心底忽然传来若寒的欢笑声,那是比面孔上的笑容更畅快更放松的笑,这一切似乎与我所熟悉的充斥传动轮、活塞以及带有体温热度锉刀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然而我却相信这心底的声音是真切的,只因这是爱情在体内摆动的幅度声响。

我定定望着若寒的眼睛,此刻,她的双瞳折现黑夜光华的色泽。于是我确定,按照此前绿眼睛的描述,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正是若寒身体里那恶魔的一半。呵,我与恶魔同处一室,真好。出乎自己的意料,伴随着这个念头的唯有亢奋与喜悦,似乎内心对此早有期待。

“若寒。”我称呼她的名,坐到她的身边。

“亲爱,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扭头朝我笑着说。

瞧,她对我以亲爱相称呢。我注视着女孩纯净无暇的双眸,鼓起勇气将我初次见到她的内心怦动、此后的再次邂逅以及十天之前与绿眼睛的相逢,原原本本告诉了眼前这黑眼睛的若寒,包括厂里关于她的邪灵传言,甚至包括另一半绿眼睛的歇斯底里,皆如实相告。

“你叫呓树,对吧?”黑眼睛的若寒若有所思地问。

我点点头确认。

“呓树,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那双绿眼睛没有说错,所谓的传言也皆为事实。”女孩正色道,“我拥有他们所畏惧的黑暗魔法,以及永不褪色的美貌。人的本性便是会对超越他们力量的美丽事物保持距离,因为他们习惯运用力量掌控美,而那样的事物无疑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力。想来也对,如此兼具力量与美的尤物,除了恶魔,还有哪个词语可以形容。”她说完,腰间的钥匙串如琴键自动起伏般,彼此敲击叮咚作响,呵,她果真会些法术呢。

“告诉我,为何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像其他人只敢躲在墙隅门后对我指指点点,为何你不害怕我?”女孩裹在我的大外套里定定望着我,轻轻问道。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眼前万般柔弱的女孩,竟会问出这个问题。噢,她的胳膊恐怕连一把铁勺都无法扳弯,我怎么可能感到害怕!然而我仍仔细思考了下她的问题,才作出回答:“我不害怕。我一直认为美即真实,构成美的外表来自于内核的自然反射,是无可粉饰的。”我迎着她的注视又说,“美就是真实,美代表的意愿便是内心意愿,美就是一切善的。”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儿呢。”黑眼睛的若寒笑道。

“若寒,我听到了你的笑声,来自这里。”我指了指心口,“那已是出离于声音的美妙笑声,是没有一丝忧惧的天籁之音。自从初次见到你,这样的声音便不时在我心底里发出韵律声响。”

我的表态令若寒笑逐颜开,“你说,你能听见我的笑声?”她几乎趴在我的膝上,那精致纯净的笑容与我很近很近,几乎唾手可得。

我点点头。

“你所听到的,是我与生俱来的暗影里的声音,本是如影子一般与我相随,却极少有人能够注意到,正如人极少留意影子般。”若寒指了指脚下的人影,又说,“即便有人留意到,亦认为那仅为幻听,却只有你能将哪怕玄之又玄的美妙声音信之为真。呓树,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你与他们的不同。”

黑眼睛若寒的话令我心花怒放。我开始有勇气去探索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那双绿眼睛,你跟她果真分属两个灵魂吗?”

“我们是两个人,共享同一具肉体。在遇见她之前,我没有灵魂,无休止的欲求便是我的全部;遇见她之后,她成为我的灵魂,而我爱她。”女孩大方地承认。

若寒的最后那句坦诚告白令我萌生嫉妒,绿眼睛也罢、黑眼睛也罢,归根到底,恐怕都只是同一个人两个分裂的自我而已,她们之间的慕恋实质正是戴着面具的自恋,难道不是吗?可是,人怎能专爱自己呢。难道人不应该首先爱人,其次才是爱自己吗?忽然我又想起一个细节,此前绿眼睛曾表示她想离开黑眼睛的若寒,她厌恶这宛若囚徒的生活,她被黑眼睛与科学人的约定所折磨。这么想来,绿眼睛与黑眼睛之间,并非互相成对的爱恋。“你爱她,可是她并不爱你。”我直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