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八章 呓树。魔王的女儿(第5/7页)

我打了个冷颤,随即矢口否认。

“呵。若你某日要作出这般决定,我希望你能再三思虑。”女孩笑着钻入我的怀里,说出她甜蜜的威胁,“如果你胆敢离开我,我便毁去你。”

这天夜里,地震了。城市多处出现塌陷,在无人的街道正央,在熟睡人的屋舍底部,在人潮熙攘的夜市。人们尖叫着坠入深坑,植物们的触须活跃地蔓爬在坑底,甚至放肆地攀出地面,缠绕流浪儿的脚踝,将他们拖入黑暗深处,当勇者们哆嗦着攀下绳索,试图在那些吞人的地坑底部寻找牺牲者时,却又一无所获。

这天夜里,气温攀升,红月剧烈喷发,熔岩在表面炽烈流淌,间歇泉从环形山底部喷射出炽烈的气体,从遥远的深空倾泻而下,降落在众人身上成为温泽的雾水。城市浸泡在湿气里,植物们乘机繁茂起来。一夜之间,墙隅屋角,长出许多的喇叭花,这些纤弱的植物,我曾经鲜有见识;龙藤们大肆蔓延,攀附、包裹整栋整栋建筑,跨越道路,它们的巨型盾形叶片遮蔽了建筑原有的通气窗以及人们仰望天空的空间;街心花园,斑叶疆南星将灌木的地盘扩张至整座花园,它们锯齿边的消化叶挤去了人们行走的空间,而行人们亦避之不及;那些被作为行道树种植的火杉树更不甘落后,它们在街道两旁疯长,树高遥遥超越了建筑物,它们的叶片舒张到最扁平,一片一片大如圆桌,遮蔽亮光;甚至,那些被当做盆栽的侏儒花草都纷纷扩张根系、撑裂花盆,贪婪地吮吸一切可触及的养分。

市民们陷入恐慌,年幼的孩子恐惧地将视线投向被植物遮蔽而愈渐稀少的天空,年长的老人则怀抱神龛祷告不止。当我拉着女孩走上街躲避余震时,可以看见人们奔走街头,相告所见的种种异象,他们的眼睛里满含畏惧。一些市民已主动加入皇家卫队清除植株、填埋坑洞,对落难者施以援手。诚如若寒所言,当灾难落在众人头上,只须轻轻佐以循导,众人便更加自律而服从。

对于这一切,我将怀疑的眼神落在若寒的身上,她只是平静地告诉我,魔王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

然后她回首望着街心那群繁忙的制服人,他们正搭起展板、挂起横幅、高呼口号,原是皇家卫队正大肆招聘新人。“看呐,皇家卫队正严重缺乏人手,不然这么些抢手的公职,不至于公然在街心摆摊招聘寻常人。”

“植物的生长超乎寻常,这座城市此时此刻想必需要更多的执行者前去拔除植物,消除危险。”

“你为何不去尝试下呢?”若寒朝我微笑,半鼓励半嘲讽地劝道,“说不定,你可成为英勇的骑士呢。”

我不料她竟一反常态,鼓励我主动应征,皇家卫队可不是普通的工作呵。纵然,那些最优秀的皇家卫士,将有资格被皇帝册封为骑士,象征着无上的荣誉,然而这荣誉亦只是对工具的褒奖而已。今日我拯救生命获得荣誉,明日我却杀戮生命以获得荣誉。“我对成为政治工具不感兴趣。”我犹豫再三,作出回答。

“为何你的潜意识里总对政府怀有敌意呢?”她的脸上写着不悦。

“皇帝也罢、魔王也罢,他们的力量均远强于平民,作为弱小者本身便对强大者怀有敌意。”

“那是因为你长期自贬为弱者,你以弱者的立场去揣测强者,总以为,弱肉,是要被强食的。可你不知,力量是可以被转换的,强者之所以成为强者,是因其拥有千万名弱者的支持与拥护,失去这些,他将土崩瓦解。更大的强者并不可为所欲为,他可以在自定义的规则之下跳舞,却不可踏错舞步。”她以正告的神情向我述说着这些,似乎在训诫一名无知者,“当你积累到更大的力量,维系自身的稳定便越发困难,需要举步维艰,小心翼翼。”

“我不屑去理解这些。”她这段对强者的论述令我心悦诚服,可我仍试图笨拙地自我辩解,“为何我们要去关心这座世界的运行方式,去研究强者的忧虑?生活在这座世界里,拥有彼此已然足够,何苦去了解更多呢。”

“对你而言,可能足够;对我而言,远远不够。”若寒一脸不悦。

纸灯,长街。青石路的两端,低矮的房屋跌跌撞撞。不知不觉,我们与人声喧嚣的夜市已渐行渐远。我提议折返归去,她执拗地不从,拉着我走向陌生街道深处。

终于,我们无言地坐下休憩。一张布满皱纹的铁椅,两人对视,如一组雕塑。

“有时候你令我害怕。你身上有黑暗的味道,异常浓重而纯粹。”我打破沉默说道。

“但你仍深爱我。”

“是。”

女孩无声笑了,她垂下眼睛,“我要向你坦白两件事。”

此刻,万分诡异。“第一,我不再爱你了。”她说。

“第二,我的真名不是若寒。”然后她抬起双眼注视我。微笑。“我厌倦了这个名字。”

“我的名叫作NAVA。”她坦诚道。

“NAVA。NAVA。NAVA。”我重复着这个名字。

“我是魔王的女儿。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只存于童话里的人物剪纸忽然从视线两侧纷落而下,手指捅破纸窗,却只看见一座华丽迷宫的万花筒。她的语言令我不寒而栗,与所谓的真相相比,这段陈述更像失去现实感的寓言。我停止思考与对话,哆嗦着伸出双手抓紧她,她双肩袒露在用细长黑鸦羽毛编织的宽领短袍外,夜光惨淡。我缓缓抬起眼睛,用力凝视她的双眼,冥想自己正穿越视线侵入她的外壳,努力去看清事实背后的真相。然而她只是微微露出笑容,像失去生命的娃娃一般回望我。

我什么也无法得到。徒留她的脸庞在黑暗越发虚幻。

“魔王。女儿。”我喃喃自语。只存于教会传说中的古老称谓从耳畔的水波之下缓慢上浮,记忆片段闪烁和串联,无法成型。“魔王。NAVA。女儿。”这一些奇异名词的组合,似乎却是萦绕心头那些疑问的最合理解释:为何她拥有黑暗的魔法力量;为何她不惧惮任何伤害;为何她能够死而复生。

无数的谜团,终于有了一个解答。而这严谨的唯一的坦诚的解答,却残酷得难以接受。

“她不是若寒,若寒不是她。”我自语着,仿佛只为说服自己。短暂的晕眩感,积锈的记忆表面开始龟裂,脑海的地平线断开枷锁,窸窣的触手爬出井盖,原始而真实的自我痛苦扭曲地啸叫着从底部浮出。就在这个瞬间,记忆中真正贩梦者的形象开始复苏,那名削瘦寡言的女子,内心如海洋般深沉坚毅,双眼如绿宝石般明亮无邪,我全然记起来了。她果真不是若寒。而我,竟与一个伪装为若寒的女孩生活了那么久,屈从她的信仰,取悦她的欢心,向她许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