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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抓到一个东西并意识到就要开始真正的攀爬时,他犹豫了。他意识到上面可能是一个即便在大白天装备整齐时他也不敢攀爬的石崖。但“希望”又小声对他说,也许同样可能的是,它只有七英尺高,几分钟的镇静可能会把他带到那些通向大山深处、稍稍有些蜿蜒的通道里,而那大山深处已在他的想象中赢得了坚定的位置。他决定继续向前。事实上,让他担心的倒不是害怕跌下来,而是害怕自己离开水。饥饿,他认为能面对,但口渴不行。不过,他还是继续前进了。有一段时间,他做了些在地球上从未做过的事情。无疑,在某种程度上黑暗对他有好处:因为在黑暗中他没有高度和晕眩的感觉。另一方面,只靠触摸做事可以使他疯狂地往上爬而无感觉。毫无疑问,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过他,一定是见他一会儿似乎在愚蠢地冒险,一会儿又似乎过于谨小慎微,止步不前。他尽量不去想是否可能仅仅在爬向一堵峭壁。

一刻钟后,他发现自己已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平台上——要么是一个更深的岩棚,要么是一堵悬崖的顶部。他在这里休息了一会,恢复元气。然后,他站了起来,继续摸索着向前,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再遇到一堵石墙。在走了三十步后还没有遇到一堵石墙时,他试着大叫,进而从声音上判断出,他目前正处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地方。他继续前行。地面上是些小鹅卵石,而且向上倾斜得很厉害。虽然还有些更大的石头,但在摸索着向前时,他学会了弯起脚趾头,所以他很少再刮伤脚趾头了。一个小麻烦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他还是不得不睁大眼睛观看。这事挺麻烦,弄得他眼前尽是些虚幻的五光十色。在黑暗中爬坡的行程很慢,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绕圈子,或误入这个行星表层下面一个永远走不到头的长廊。但稳步向上前进在某种程度上又使他定下心来。对光的渴望令他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想念光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想念食物一样——他想到了四月的山坡,湛蓝的天空中飞驰着奶色的云朵,还有温馨地散落着书和烟斗的桌子上台灯一圈圈静谧的光晕。他的脑子一片混沌,他觉得自己正在走的斜坡不仅暗,而且黑,像是沾满了煤灰一样。他觉得自己手脚一定因碰到它也被弄黑了。每当想象自己到达有光的地方,他同时也会想象光照亮了他周围这个煤灰般的世界的情景。

他的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吓得半死,一屁股坐了下来。等他回过神来时,通过触摸,他发现那个鹅卵石的斜坡已经接上一个平平的岩石洞顶。他坐在那里想着这个发现时,心情非常沮丧。从下面传来的微弱忧伤的波涛声告诉他,他现在是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最后,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开始往右走,举起胳膊摸着洞顶,想让自己不偏离洞顶。但洞顶马上就缩回到他摸不着的地方了。许久以后,他听到了一种水声。他更加缓慢地朝前走,生怕碰到瀑布。这里已开始有潮湿的鹅卵石了。最后,他站到了一个小水塘里。向左望去,他发现那里确实有一个瀑布,但实际上只是一条细流,根本无法威胁他。他跪在泛着涟漪的水塘里,从瀑布那里接水喝,然后把他疼痛的脑袋和疲惫的双肩没入水中,马上感到精神了许多。他又尽力往上去。

虽然石头上因有些青苔而湿滑,而且水塘的有些地方也很深,但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难。大约不到二十分钟,他到达了顶部,依照他的喊叫和观察回声来判断,他现在肯定是在一个很大的洞里。他以溪流作为向导,逆流而上。在那平淡无奇的黑暗中,溪流真可谓某种伴侣。某种真正的希望——一种不同于在绝望中给人支撑的一般的希望——开始进入他的脑海。

此后不久,他开始为噪声而心烦。数个小时之前他在那个小洞里最后听到的微弱的海浪轰鸣声现在已经消失。现在的主导性声音是溪水轻缓的哗哗声。但此刻,他开始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别的声音。有时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他身后的水塘里发出的沉闷的扑通声;有时,更神秘的是,那声音像是金属在石头上拖拉发出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声音。他先是发挥想象,试图想象出那是什么声音。后来,他停下来一两次去听,但什么也听不到。但每当他继续前行时,那声音就又开始响起了。最后,他又一次停下来,这次倒是清楚无误地听到了那个声音。会是“非人”复活了并一直在跟着他吗?但那似乎很不可能,因为它的全部计划就是要逃掉。但要排除其他可能性却非易事——这种可能是,这些洞里可能有寄居者。事实上,他全部的经历使自己深信即便洞里有这类寄居者,那也很可能是无害的。但他又不太相信寄居在这个地方的任何活物会让人感到舒服。“非人”的一点回声——抑或是韦斯顿的话又回到他脑海里:“表面一切都很美妙,但在下面深处却是漆黑、滚烫、恐怖、臭气熏天。”他马上想到,如果有什么活物跟着他逆流而上,那么他完全可以离开溪岸等那玩意儿超过去。但如果它想捕捉他,那很可能是根据气味来捕捉。无论如何,他不能冒险离开小溪。最后,他还是继续前进了。

不知是因为虚弱(因为现在他确实很饿),还是因为身后的声音迫使他加快步伐,他感到浑身热得不自在。他把脚放进溪水里时,连溪水似乎也不那么使人感到神清气爽。他觉得,无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他得稍稍休息一会儿。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光。他的眼睛此前经常被骗,所以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再把眼睛睁开。他转过身,坐了几分钟,祈愿这次不再是幻觉,然后又再看。“嗨,”兰塞姆说,“要真是个幻觉,这幻觉也够顽固的。”他眼前是一丝微微泛红的,非常微弱,闪闪烁烁的光亮。那光太弱了,什么也照不亮。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他说不出是在五英尺还是五英里之外。于是,他又立即出发,心怦怦跳个不停。谢天谢地,这溪流似乎正引着他走向光亮。

在他以为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时,却发现自己已进入光里。那是在水面上的一个光圈,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很深的,泛着微波的水塘。水来自上方。他走进水塘向上张望。一片不规则的光(现在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是红色)就在他正上方。这时,光亮可以照清紧贴在他周围的东西。等他看清一切时,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个漏斗型的缝隙。下口在他所在的洞顶,就在头顶上几英尺远的地方。上口显然是在另一个更高的洞的地面上,光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可以看到那漏斗坑坑洼洼的壁,壁上微微有些光,上面覆盖着相当讨厌的、一条条、一块块果冻般的植被。水像是温雨一样从上面涓涓流下,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这温水和那红光都表明上面的洞是被地表下的火照亮的。读者不会明白,兰塞姆后来想到这事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稍有可能,他就立即决定进入上面的洞里。他现在想,当时真正促动他的是对光的渴望。第一眼看到那漏斗型的裂缝时,他就恢复了自己世界的空间感和比例感。这简直就像把他从大牢狱里救出来一样。这似乎让他明白了更多关于当时处境的东西:重新给了他整个空间方向的参照系,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几乎不能说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此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咕隆咚的空间中去——那个煤灰和尘垢的世界,那个不知大小,不知长短的世界,那个他一直在其中流浪的世界。可能他当时还以为,只要他走进有光的洞里,无论跟踪他的是什么,都会停止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