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一种奇异的快乐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身体,闪电照亮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见自己的笑声。他纵情大笑,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哪怕他现在就死掉,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而疯狂的一刻,这一生也值了!

“嗨!”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嗨!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利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手,变成蜡质的苍白色,他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86],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台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这一次,也许他在黑暗中又做了什么梦,但不记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无处不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肤。现在,他全身上下都无比痛楚。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已。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已经停止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才大口喘息,像刚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然后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白天快结束时,暴风雨再度归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后来,暴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圈,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块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灼热,一会儿又觉得冰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轰鸣的雷霆,呼应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标牌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打开录像机却没装进录像带时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在眼前展开,在他脚下的旅馆床单裹尸布上徐徐展开,好像某些达达主义画派[87]里的超现实主义场景。他可以看到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到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的美丽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轻声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红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努比》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肯定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能感到她亲吻他的唇,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不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只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正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就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虽然他觉得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意识,感到寒冷。但是,具有理解能力的那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距离他非常遥远。他漂浮在远方的某处,意识到自己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像运输卡车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接近他,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过家家玩具里的小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影子感觉到里面有水,不由自主地从那个小杯子里面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的舌头,润湿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下跑,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杂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疯狂。

喝下第三杯水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也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竭。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感觉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几眼泉水。他察觉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88]。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守护的是时间之泉。其他树根则伸向其他地方,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根汲取水分,把水引入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