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讲课般地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类与他们的神衹一样被遗忘了。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还没来得及传承秘密就已死亡。

“神衹也会死亡。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观念比人类更难被杀死,但终究还是会被杀死。”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影子在梦中也感觉到一股寒冷和莫名的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慌席卷而来。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神的殿堂中,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双手的神——遗留下的或许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影子猛地惊醒过来,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人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点03分。旅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里。影子站起来,晕晕乎乎地分不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就直接小便,然后走回卧室。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那个梦为什么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里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影子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她了。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她笔直地坐在他的床边上,身上还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声音很低,但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影子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宝贝,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边的位置。“过来坐在我身边。”她说。

“不必了。”影子说,“我觉得现在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闻到——或者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 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是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烟?”

“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健康危害了。而且,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影子穿上裤子和T恤,光脚走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个中年男子,正在看一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影子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男人盯着他看,问他房间号码。影子告诉了他,他点点头。“你住的是非吸烟房,”他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递给影子一盒火柴,还有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影子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没有开灯。他妻子还在床上。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影子打开窗户,然后把香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柴时,影子看到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满是破碎和啃咬的痕迹,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再吸一口。“我无法感觉到烟味,”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他看清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是的。”

“监狱里怎样?”

“还不算太糟。”

“是啊,”烟头闪烁着橙色的火光,“我还是很感激你。当初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做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关于博物馆的怪梦都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会走路的尸体却丝毫不觉恐惧。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烟雾环绕着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

“我想知道。”这是劳拉,他意识到。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惧怕她。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你关在监狱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时,你不在。我很难过。”

“我很抱歉。”影子发觉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们两人开始相约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什么,再看到你是多么好呀。你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他计划等你回来,就把你原来的工作给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哦,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平平淡淡的,好像一个一个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爱。那次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不用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筛选。要知道,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对错都无所谓。”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点上第二根烟。她的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有一瞬间,影子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是的,”她继续说下去,“我理解。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