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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我不确定他最后说的是不是一个疑问句。“好吧,”我最终开口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它、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斯再次凝望着我,刹那的眼神交会让我突然醒悟过来,这次会面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我情不自禁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左右,但除了阴影以外,我什么都没发现。屋里热得令人窒息,汗水从我脸上涔涔滚落。“你是怎么……”我斟酌着词语,“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麻风。”

“嗯。”

“我多年前就已经感染,卢察克先生。我一直忽略了那些症状。我的手上一块块地起鳞,先是麻木,然后变成疼痛。甚至在我巡回签名的时候、在大学里主持研讨会的时候,麻木和疼痛也在侵袭我的双手和脸颊。早在表面的溃疡出现之前很久,早在我去东边参加父亲的葬礼之前很久,我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但现在这种病有药可治!”我喊道,“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药物!现在麻风能治了。”

“不,卢察克先生,我的病无法治愈。就连那些相信这类药的人也只能说,药物可以控制症状,有时候也能遏制疾病发展。但我信奉的是甘地的健康理念。皮疹和疼痛降临时,我开始斋戒。我严格控制饮食,接受灌肠,净化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多年来我一直这样做,但没有任何效果。我知道它不会起效。”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呃,既然你知道……”

“请听我说,”诗人低语,“我们的时间不多。我要给你讲个故事。那是1969年夏天——现在想起真是恍若隔世。我父亲的火葬仪式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村举行,早在几周以前,我身上就开始出现流血的溃疡。我告诉我的兄弟,这只是过敏。我想离群索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返回加尔各答的漫长旅程给了我充足的思考时间。你有没有见过我国的麻风病院,卢察克先生?”

“没有。”

“你不会愿意看见。是的,我可以出国,我有那个钱。开明国家的医生很少见到汉生病晚期的患者,譬如你的国家,卢察克先生。你看,麻风在大多数现代国家其实并不存在。这种疾病总是伴随着污秽、淤泥和糟糕的卫生情况,自中世纪以后,西方世界早已遗忘了这些东西。但是在印度,它还没被遗忘。是的,在我深爱的印度,它依然存在。单单在孟加拉就有五十万麻风患者,你知道吗,卢察克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

“是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别人告诉了我。你要知道,很多患者没有等到麻风进一步发展,就已经死于其他原因。不过,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啊,对了。我到达豪拉车站的时候是傍晚。当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考虑过去国外求医,也想过忍受疾病缓慢侵袭的疼痛岁月。这种病的治疗总是难免隔离和羞辱,我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些我都想过,卢察克先生,但我最终选择了拒绝。下定决心以后,我感觉十分平静。那天傍晚,透过头等包厢的车窗,遥望豪拉车站的灯火,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和整个宇宙一样安宁。

“你相信上帝吗,卢察克先生?我不信。现在我也不信……确切地说,我不相信任何光明的神祇。但有别的……我说到哪儿了?对。我离开车厢,内心一片澄明。这个决定不但能让我免遭残疾之苦,也替我一并豁免了别离的痛苦。至少我当时曾这样以为。

“我把行李随手送给了车站的一名乞丐,他万分惊讶。啊,是的,请你务必原谅我昨天向你传递手稿的方式,卢察克先生。我现在能享受的快乐不多,讽刺正是其中之一。我只希望我能看见那一幕,那该有多好。我们说到哪儿了?是的,我离开车站,走向那座我们称之为豪拉大桥的宏伟建筑。你见过那座桥吗?是的,你当然见过。我真笨。我总觉得它是某座抽象雕塑中一个美丽的部件,卢察克先生,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它的艺术美感。那天晚上,豪拉大桥相对比较空旷——桥上只有几百个人。

“我在大桥中央停下脚步。我没有犹豫太久,因为我不希望给自己太多时间思考。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在脑子里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或许可以说是一首绝命诗。那时候,我也是个感性的诗人。

“我跳了下去。就从大桥正中间。那里距离胡格利河漆黑的河面足足有一百多英尺。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我向你保证,要是我早知道这种自杀的实施和高潮之间要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那我铁定会另想办法。

“以这样的高度坠向水面无异于直接撞上水泥地,卢察克先生。我的头颅瞬间炸开,如花朵绽放一般。脊背和脖子啪一声折断,就像沉重的树枝断裂。

“然后我的身体沉了下去。我说‘我的身体’,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死了,卢察克先生。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怪事发生了。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要不是这样,我如何能描述当时的感觉?眼看着一具扭曲的身体沉入胡格利河底的淤泥,看着鱼儿啄食自己的眼睛和身上柔软的部位,亲眼看着这一切,却毫不忧虑,也不恐惧,只有一点点好奇。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卢察克先生。这就是可怕的死亡……与我们可怜的生命中其他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一样乏善可陈。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那里躺了多久,逐渐融入河底的淤泥,直到潮水,又或是船只掀起的波浪,将我被遗弃的躯壳送到岸边。孩子们发现了我。他们哈哈大笑着用棍子戳我的皮肉。然后骷髅外道的教徒出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尽管这样的小心对当时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把我搬到了他们教派众多神庙之中的一座。

“我在迦梨的怀抱中醒来。她是唯一一位能够同时藐视死亡和时间的神祇。她复活了我,卢察克先生,但她有自己的目的。她有自己的目的。如你所见,这位黑暗之母让我的身体恢复了呼吸,却没有妥善除去痛苦在我身上遗留的痕迹。”

“她的目的是什么,达斯先生?”我问道。

诗人无唇的嘴永恒地咧着,仿佛一个残酷的微笑。“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可怜的精力到底用到了哪里?”达斯说,“我是女神迦梨的诗人。虽然我配不上如今的地位,但我是她的诗人、祭司和化身。”

整个谈话期间,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像达斯描述的那样冷眼旁观。我的意识似乎有一部分高踞在天花板上的某处,漠然看着整场对话。而另一部分的我想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想高声尖叫,想狂暴地掀翻桌子,逃离这片不怀好意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