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做狗 Nobody's Dog(第2/4页)

“我明白,少校。”威斯特耐心地说,“然而战争迫在眉睫,征发的新兵却严重缺乏装备,因此伯尔元帅阁下要求所有锻炉加班加点,保证供给。”

此话半真半假,自加入元帅参谋团,威斯特已学会和任何人都不能实话实说,否则只会坏事。只有连哄带骗、连蒙带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针对不同人采取不同策略。

不幸的是,他没能抓住国王陛下的兵工厂总管瓦利米少校的七寸。他们齐平的军衔让事情更难办,他既不能盛气凌人,又无法卑躬屈膝。

在社会地位上,他俩无论如何算不上平起平坐。瓦利米出身世家,家族实力雄厚,完全有资本颐指气使,连杰赛尔·唐·路瑟比之也算得上谦虚的楷模。况且这货毫无实战经验,就更想发挥蠢驴本色,以找回心理平衡。对他来说,不论威斯特的指示是否来自伯尔元帅阁下,都与臭猪倌的话没区别。

每次来兵工厂都这样。“本月配额完成了,‘威斯特少校’。”念威斯特的名字时,瓦利米故意带上嘲讽的重音,“所以锻炉关闭。就这样。”

“你要我这样答复元帅阁下?”

“新兵的装备应由贵族领主提供,”对方生硬地复述,“‘我’不能为‘他们’的失职承担责任。这压根儿不关我们的事,‘威斯特少校’,请把‘这话’转告元帅阁下。”

又是这样,循环往复:从伯尔的办公室出来,去各部门,找连长、营长、团长们,去阿金堡和阿杜瓦城里的各类商铺,去兵工厂、兵营、马厩、码头——大军几天后就要在码头登船出发——然后又去别的部门,长途跋涉后两手空空地回去。他每晚像石头一样倒上床,过不几小时又得再来一遍。

作为营长,他只需关注如何打败敌人;而作为参谋,却必须用文件和自己人斗。他不再像个士兵,更像是秘书,像个试图推巨石上山的人。累死累活,不问前路,却无法停止,否则石头会滚下来砸到自己。而那些面临同样危险的混账们却懒洋洋地躺在旁边山坡上说:“哦,石头不关我事。”

他现在理解当初在古尔库打仗为何会缺衣少食,要车没车要马没马,再简单的东西急需时也统统欠奉。

如果这场战争因他的疏忽发生同样的事,威斯特会自责一辈子,想到要那些没武器的新兵上战场,他就受不了。于是他再次强迫自己冷静,头更痛了,嗓子也激动得破了音:“若我军在安格兰陷入长期战,还要供应一大批衣不蔽体、手无寸铁的农民,那时该怎么办,瓦利米少校?这关谁的事?哦,我敢说,当然不关你的事!你肯定还在这儿,守着冷冰冰的锻炉!”

威斯特立刻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对方勃然大怒:“你怎敢如此胡说,先生!你质疑我的荣誉?我家九代都是王军军官!”

威斯特揉揉眼,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请相信,我毫不怀疑你的勇气,完全没这个意思。”他尽力设身处地为瓦利米着想,也许自己并没真正体会对方承受的压力,也许对方更想上战场,而非管理铁砧,也许……没用,对方就是坨威斯特痛恨的屎,“这无关你的荣誉,少校,也无关你的家族。我们讨论的是战争整备工作!”

瓦利米的双眼如死人般冰冷:“你以为在和谁说话,肮脏的平民?你不过仗伯尔撑腰,他也不过是地方省份来的呆子,走了狗屎运才鸡犬升天!”威斯特目瞪口呆。他自然想过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但当面听到却是另一码事。“等伯尔呜呼哀哉,你会怎样呢?嗯?不能狐假虎威了你会怎样?你没有血统,没有家族!”瓦利米嘴角挂着冷冷的嘲讽,“还有那样一个妹妹,我可听说——”

威斯特大踏步上前。“什么?”他吼道,“你听说什么?”他的表情一定很狰狞——瓦利米顿时脸色煞白。

“我……我……”

“你以为我需要伯尔批准才能动拳头,没种的蠕虫?”没等自己意识到,他继续上前紧逼,瓦利米踉踉跄跄退向墙根,侧身抬起一只手,以为威斯特随时会揍他。事实上,威斯特用尽全力才按捺住抓住这小畜生,将其脑袋晃下来的冲动。他头痛得要命,嗡嗡作响,里面的压力似乎要把眼球挤爆。他用鼻子缓缓深呼吸,拳头捏得生痛,直到怒火渐渐平息,不至于突然失去自控力。现在他只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关于我妹妹,你有什么想说的,”他低声说,“现在就说。说。”他左手缓缓落在剑柄上,“说完我们去城外作个了断。”

瓦利米少校继续后退。“我什么也没听说,”他小声道,“什么也没听说。”

“什么也没听说。”威斯特盯着对方苍白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开,“现在,你是否方便为我重开锻炉呢?好多工作等着我们。”

瓦利米眨眨眼:“当然,我立马重开。”

威斯特转身离开,心知瓦利米正用无比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后背,心知自己把本已糟糕的处境弄得更糟了,又多出一个贵族敌人。但真正让他烦躁的是对方没说错。没有伯尔,他早完蛋了。除了妹妹,他没有家人。真他妈该死,头疼死了。“为何总是我?”他冲自己吼,“为何?”

***

今天还有很多事,一整天都做不完,但威斯特实在无心工作。他头痛欲裂,几乎目不视物。他想在黑暗中躺会儿,用湿毛巾捂脸,哪怕一小时,哪怕一分钟。于是他在口袋里摸钥匙,另一只手按住疼痛的眼睛,咬紧牙关。这时,他听到门另一边有轻微的玻璃碰撞声。阿黛丽。

“不。”他对自己嘶叫。不要这时候!见鬼!为何给她钥匙?他轻声咒骂,抬手想敲门。敲自己的门。手还没碰到门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阿黛丽和路瑟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纠缠在他的地毯上。妈的,他飞快地转钥匙,猛地推开门。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他欣慰地发现她穿着衣服,却又恼火地看见她刚从玻璃瓶中倒了满满一杯酒。她抬起一边眉毛打量贸然闯入的他。

“哦,是你啊。”

“见鬼,还能是谁?”威斯特没好气地说,“这是我的房间,不是吗?”

“某人今天上午心情不大好啊。”一些葡萄酒漫过玻璃杯沿,洒到桌上,她用手擦净,舔舔指头,又抬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她总在气他。

威斯特表情痛苦,随手甩上门:“有必要喝这么多吗?”

“我懂,年轻女士该找些更体面的消遣。”她说话照例漫不经心,但威斯特尽管头痛得要死,还是能听出异样。她一直瞥向书桌,最后起身走去。威斯特抢先一步扑到桌前,抓起上头那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