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落之裔(第4/5页)

她扶住加米尔颤抖的手臂,努力地一点儿一点儿,去够对方冰冷的手指。

“……求你喝我的血,让我融化进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世界……求你给我解脱,让我为自己做一次决定,让我在最后这一刻为自己活一次!”

罗莎紧紧抓住了加米尔的手。她不由分说吻上加米尔的唇,带着咸味的血腥瞬间涌入了口腔。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恶心,反而一种熟悉的味道弥漫进她的大脑,带来久违的宁馨与平静,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

在头脑的最深处,她看到天际一轮银白的满月。

加米尔紧紧地抱住了她。刺入身体的长剑在两人的动作中抖落更多的鲜血,头顶的水纹晃动着,摇摆着,仿佛一个脱离了常轨的异度空间,在此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原谅的。

加米尔轻啜罗莎的嘴唇。

那是一个悠长、缠绵而湿润的吻。加米尔的嘴唇一路滑落,漫过罗莎的下颌一直到颈,然后就仿佛强行按下了一个“中止”的按钮,笨拙而僵硬地停在了那里。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所有的历史与未来因他的这个动作而终结。

“求你……”

这不是软弱的恳求,而是急迫的催促。

罗莎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回声,她感受停留在自己颈上的那两片温柔的嘴唇,想起了从凡尔赛歌剧院楼梯上走下来的那只金色的面具,想起了瑞典大使馆令人一醉千里的甜酒,想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想起了于特家里形形色色的香粉瓶,想起了德·蒂利伯爵狭窄逼仄的藏书室,想起了头顶绽放的狂欢节焰火,想起了夜晚街道上的飞奔,想起了下水道中的逃亡,她想起了加米尔的笑,他的泪,还有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神。

起风了。

窗外的流水声大了起来,一波又一波,从高高的透明穹顶外面泼洒而下,墙壁上映出动荡斑澜的水纹。像一场遥远滂沱的大雨,像山谷深处听不到声音的瀑布,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恋人的眼泪。

世间一切,所感动的、所怀念的、所爱的、所恨的,所有童年时代的甜蜜模糊的记忆幻化成长大之后的月晕华彩,带起了无法释怀的忧伤,摇落千年孤独的悲苦;所有悠悠情思的爱怜,所有切切心伤的等待,穿越千年的迷雾,透过绯红花瓣的流连,在明亮月光的映照下,世间一切都化作四壁镜墙上闪耀斑驳的水纹,流失了时间,流失了记忆,只任凭这高高在上远不可及的流水,挽尽世间怅恨,在不属于他们的天地之间尽情地挥洒。

“……为我活下去。”

罗莎重复,语声微弱但坚定。

加米尔沉下了牙齿。

在那一瞬间,罗莎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小鼓在血管里撞击。伴随着这鼓声的是恢宏高亢的咏叹调,一出伟大华丽的歌剧正在她面前徐徐拉开帷幕。

在这舞台上,她看到了颠簸在汹涌海面上的双桅船,狂欢节里巴黎繁荣的街景,奢华的宫廷舞会还有热闹的市井游行。在苏菲·阿诺德夫人动情的高音缭绕下,她的视线一直往东,最终似乎来到了城郊一座废弃的公墓。

那里有古旧断裂的石碑和眼神空洞的天使像,碧绿的常春藤像巨大的蛛网围拢了整个世界,傍晚的空气里飘来雏菊的味道和百合花香。她看到自己母亲的墓碑,看到年迈的外公和舅父姨妈们木偶一般毫无表情的脸,然后她看到六岁的自己,六岁的小罗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远,然后在突然降临的夜幕下迷失了方向。

罗莎看到自己独自站在黑沉沉的墓地里,她看到六岁的小罗莎在哭泣。

她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之前就曾经见到过这幅熟悉的画面。

天色越来越暗了,小女孩哭得可怜极了。罗莎忍不住想走过去安慰她,告诉她走出墓园的路,但是她动不了,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个头戴花环的天使像旁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石像的一部分似的。

然后她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金发男孩,他蹲下身子,轻轻拂去了小女孩腮边的泪水,温柔地拥她入怀。

男孩抬起头来。

罗莎就在这一刻惊叫出声。

命运的陀螺在此停止了旋转,灰白的幻影逐渐清晰,最后终于静止不动。

梦中的男孩长着柔软的金色鬈发,眼睛在雾霭的映照下闪现出一种奇异的紫色。

他仿佛用黄金和象牙所造,他的唇线将改写历史。

那是她从生至死,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张脸孔。

罗莎看到了加米尔的脸。

十三年的岁月流逝至今,她已长大成人,而他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

罗莎想叫,她想再看加米尔一眼,她想问他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但是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愈发明亮的月光毫无保留地透过喷水池底洒入镜屋,洒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恋人身上。罗莎突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暖意,仿佛头顶刚刚升起一轮冬日午后的艳阳。

月光透过流水漫入罗莎体内,透过薄薄的皮肤侵入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同时感受到月光的温暖,以及流水的凉意。

波光翻动涟漪,当水珠叮咚掉落水面的声音越飘越远,意识也变得轻盈而毫无知觉。

加米尔汲尽了罗莎体内的最后一滴鲜血。

他怀抱罗莎的尸体,单手推墙把长剑从罗莎的身体中滑出来。

然后他松开了手。

罗莎的身体骤然失却依托,缓缓软倒在地板上。

加米尔把长剑从自己的身体里退出来。他皮肤上的溃烂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仿佛血族独有的愈合能力被骤然加速,当银色长剑最终滑出背脊的那个刹那,他全身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光滑的皮肤上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受过伤的痕迹。

加米尔笑了。他的笑容很奇怪、很陌生。

他低头凝视着罗莎。

月光映照在女孩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银色光辉。她的尸体就好像冰冷的大理石一般了无生气,却圣洁而美丽,犹如水池上方月与狩猎女神狄安娜的雕像。

“十三年……”

加米尔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是期待已久的结果、满足之后的喟叹,带着一抹得意,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遗憾。

他附身摘下罗莎那枝别在胸口的玫瑰。

玫瑰染了血,红得更加娇艳。他伸手攥住了花头。

正在盛开的花瓣突然在他掌心变色、枯萎,在轻微的折裂声中变成细碎的粉末。

加米尔张开了手掌。

红色的粉末沸沸扬扬地飘散在空气里,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如同妖精翅膀上扑落的磷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