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小说的诞生(第2/2页)

“咦?你不是张大春吗?”那人一皱眉,五官全挤到一处去了,嗫声道,“奇怪!是我搞错了吗?”说到这里,他也打量起我来,左一眼、右一眼,像是终于按捺不住了,才略微带些恼意地嘟囔下去,“我们在荣总见过一面的啊,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的确不记得了。他是我老大哥道具组里的助理,曾经向我转述过老大哥被片场灯头砸破了脑袋的情景。不消说—他所谓的师父,恐怕就是我那位失踪多年的老大哥了。

“道具助理就道具助理、老大哥就老大哥,”我有些遭人戏耍了一下的恼意,斥道,“说什么忠实读者干吗?”

“师父说你现在是名作家了,等闲眼睛里看不上我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物。万一碰到什么状况来不及叙交情的话,就说是你的‘忠实读者’,你听了一高兴,眼睛就看见我们了。”

这话入耳确乎有些刺人,可一听就知道它正是我老大哥那种老浑蛋说得出来的—也许他并没有讥讽我的用意,却很透着些那种自称是“低三下四的人物”洞观世故人情的慧点。我反正是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道:“老大哥呢?”

“师父刚被放出来,本来说要找你,又怕连累你们家。可是最近风声实在太紧—”

“什么刚放出来?你说老大哥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那人瞪圆了眼珠子,直往我的左眼瞅了瞅、又往我的右眼瞅了瞅,有如替我检查视力的验光师。然后,他以一种极之难以置信的神情缓声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一清专案’哪!师父被扫进去了啊!”

那是我在陆军通信电子学校服役期间发生的事。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二号,孙中山先生诞辰,放假一天,我和红莲在一间叫“平镇雅筑”的民宿热烈交媾、尽兴欢愉。至少我个人无从知晓,由“安全局”策划、指挥的扫黑行动“一清专案”正在各个地方展开部署。据说仅台北市一地就投入了三百多名警力,分别隶属于四十六个行动小组。参与者完全不知道任务为何,只知道上级以直拨电话下达给各行动小组一个命令,而命令内容只有一个时间指示—幺九洞洞,也就是晚间七点钟。时辰一到,各行动小组才许将事先接到的一枚信封拆开,里头是书写了指定地点的纸条—所谓指定地点,其实是八家散处各地、毫不起眼的宾馆。也就以这八家宾馆作为前进基地,由各分局长任行动指挥,每分局下辖五到六个小组展开全面的搜索和逮捕行动。至于行动通知则仅以分局长身上配戴的一具无线电话传达。至于是什么人下达命令,命令中往何处出勤,搜捕些什么对象,以及为什么要如此剑拔弩张而又藏头翳尾,则连分局长本人也一无所悉。

当局事后对外的解释十分笼统,也十分冠冕堂皇:这是有鉴于黑道不良帮派分子近来屡传南北火并及彼此掩护流窜,为免警方不肖之徒“内神通外鬼”、走漏风声,而能一举破获全省各地黑帮首恶,不得不如此诡谲行事。

关于这项十分重大而审慎从事的搜捕行动,外界有相当多的疑虑和揣测。有谓针对台湾地区所有新帮展开的所谓“肃清”只是一种白道替黑道搞权力结构重新“洗牌”的掩饰而已。也有谓“安全局”首长汪敬煦借由大规模扫黑的名目乘机逮捕特定帮派分子—一个替“国防部”情报局担任杀手、“制裁”掉某位对“太子爷”不敬的作家的竹联帮老大—而真正的动机则更幽微难辨,极可能是汪敬煦为了连根铲除“国防部”情报局长汪希苓日上、步步坐大的势力。从这两个看似倒因为果的推论上看,反而适足以摘发出伏匿其下、暗潮汹涌的宫廷斗争—“国家安全局”铆上了“国防部”情报局。此案首尾,俱见于我的大学同窗好友汪士淳所撰写的《忠与过—情治首长汪希苓的起落》(天下文化出版)一书之中,此书初版于一九九九年四月,正当《城邦暴力团》写到我老大哥被灯架砸破脑袋瓜儿,给送进了荣总,而万得福则警告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

简而言之,我老大哥张翰卿以年近八旬之身叫一伙儿年轻力壮、充满干劲儿、可是只能听令抓人、却不知道嫌犯犯了什么嫌的刑警扫进去了。苦窑一蹲蹲了七八年。于老大哥而言,却是平生最愉悦、华丽、丰盈的一段时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这样的:我不过是个‘逃家光棍’,字辈低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可一蹲着了,居然挨着那么些‘前人’、那么些响当当的‘帮朋大老’,可开了眼、长了见识了。”

原来“一清专案”令主其事者始料所未及的是,依据戒严时期“取缔流氓办法”此一行政命令,不经法院审理,径将各地“不良分子”逮捕入狱的扫黑行动竟尔为几个亡命天涯的老家伙提供了极其方便的投止栖宿的机会。

熟谙法律的学者专家当然不会像一般愚大众那样,只会从新闻报道的片段讯息中得知抓了几百个流氓,因而额手称庆。这些知识菁英曾一再会同在野党政客指责这种“取缔流氓办法”不符合“宪法”保障基本人权的精神。可是看在我老大哥他们这些老帮老会的光棍眼里,“取缔流氓办法”反而是莫大的恩赐。正因不须送交法院审理,遭逮捕的所谓“流氓”们只要往军事检察官那里报个到、应个卯、画个押,就算完成了侦讯手续,既不必在冗长无趣的鞫审、辩诘过程中虚耗垂暮的岁月,又不必担心被法官推事者流盘查出他们所不欲透露的某些身世背景。换言之,在常人是轻忽人权、草菅民命的恶法,在我老大哥和他所声称的“前人”、“帮朋大老”却是极其优渥的托蔽或掩护。

其实,在动念要写《城邦暴力团》的那个雨夜,我对如何勾勒出黑道势力隐然操控了百数十年来我们这个社会现实的内幕并不全然熟悉,有很多关键性的细节甚至闻所未闻。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