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第4/5页)

坦白说,我在三民书局二楼初读这几段文字的时候非但不觉得它有什么道理,反而认定《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万砚方果真不过是个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是以谈起艺术来口气也大得令人生厌的黑道糟老头。如果以他的持论来鉴赏绘画或其他艺术品,则一切创作表现都应该是望文生义的字谜而已了。反过来说,艺术创作如果不是出自原有所本、密有所指、暗有所藏、私有所期的一套暗码工具,便根本不能成立。我对这种索隐派的解读策略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非其中提及医道的一段颇为细腻好玩,引起了我一时的兴味,我大约根本不会读下去。或恐也就是在读到太医吉平遇害之后的这个段落结束之际,我随即扔下了《神医妙画方凤梧》,另往医药丛书中去抽拣了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而翻看下去。总而言之,当时我彻头彻尾忘记了自己在年幼之时曾经日日面对过的一幅图画—正是同一张画,挂在我家四席半大的小客厅壁上少说好几个月。家父在我发现了画上的“蓝二哥”不会用筷子之后火速卖了它,我家开始迈入“有电视机阶级”。然而,以后见之明视之,世事自然有较此更为重大者。

如果将一九六六、六七年之间看似无关的一些事件罗列出来,则“备33”以前半首《月夜忆舍弟》寓涵后半首《月夜忆舍弟》的意思便明显得多了;非但如此,就连我手边这七本书之所以在出版日期上有着如此大幅度的间隔也有了初步的解释。

约莫就在西门町新生戏院发生一场大火—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之后不久的二月初,“国民大会”在台北阳明山召开临时会议,“老头子”还以中国国民党总裁的身份召见所有国民党籍的“国大”代表,务希贯彻党的决策,通过修正“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大火发生满一个月的当天,第一次“国民大会”第四次会议正式揭幕。再过整整一个月的三月十九日,大会三读通过由张知本、洪达展等人提出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修订案》。这个案子的主要内容是为临时条款增列第四和第五两个条款。

第四款:动员戡乱时期,本“宪政”体制授权“总统”,得设置动员戡乱机构,决定动员戡乱有关大政方针,并处理战地政务。

第五款:“总统”为适应动员戡乱需要,得调整“中央”政府之行政机构及人事机构,并对于依选举产生之“中央”公职人员,因人口增加或因故出缺,而有增选或补选之必要者,均得颁订实施办法。

这两个临时条款实则即是为“老头子”个人增加权力,使领导人有权直接召集五院院长和一干军政首长,掌控各级机构的人事和行政大计。

依据第四款的法源,“老头子”随即在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颁布了《“国家安全会议”组织纲要》,该会主席自然由“老头子”本人兼任;成员则包括领导人、副领导人、官邸秘书长、参军长、行政部门正副负责人、防务、外交、财政部门负责人、参谋总长等等。“老头子”也因而透过“国家安全会议”而成为唯一合法独裁的领导人。

以现实言之,老头子”原本就是领导人暨执政党总裁,何须骈拇枝指、叠床架屋,另组什么“国家安全会议”来扩权呢?在张知本和洪达展等人修订临时条款的提案里,曾经提出了三个理由:其一,面临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的成熟阶段,为使“宪政”体制适应战时需要,应授权领导人,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争取胜利成果。其二,为有效执行动员戡乱业务,对“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必须能机动调整,所以应授权领导人适时、适切地处分。其三,“中央民意机关”公职人员老成凋谢迅速,应授权领导人订定选举办法,以增补选“中央民意代表”。

事实上,上述的第三点非但不是理由,更只能看成是维持动员戡乱体制的一个步骤或做法;至于第一和第二点,则暴露了一个在日后看来不可谓不惊人的内幕—那就是在“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成熟阶段”之际,有人做了“不能有效执行动员戡乱业务”的事,而现存“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又无法“机动调整”、“适切处分”,而不得不由“老头子”出面再加整顿,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

从“国家安全会议”的成立时机,以及其直接掌控“国家安全局”、国防部”台湾警备总部、“调查局”以及各级警政单位等庞大的情治系统和资源看来,内幕似乎是确然存在着的。

一旦从这样一个必欲见其可疑的角度设想,则凡事无有不可疑者,就连我刚才提到的那一次户口普查都显得别有作用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将彼一行动看做是某种大规模的清查和搜捕作业,而其目的正在于寻觅甚至缉拿一些曾经阻挠或破坏了“动员戡乱业务”的人呢?—那个到我家来普查了半天的跛子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如何如何,以及“破坏反攻大业”又如何如何的吗?

在这么琢磨着的时候,我几度险些脱口而出,想要央求家父让我把他存在电脑里的另外二十七条“备考档”给一口气看了。我直觉认为:其中一定还有些可以拼凑解读的文本,暗藏着不少在当年促使“老头子”只手重整情治系统的秘密。可是话才到嘴边,却又缩回了喉头。我不知道该如何确切解释这种即近而情怯的感受—或许是我体内那只藏头匿尾的老鼠又在骚动着了,它正掀挑着稀疏而敏锐的胡须,提醒我,咫尺之外这个看上去颓丧失措、局促不安,且显然替他的儿子忧忡无已的老人恐怕也有他非常非常之老鼠的一面,他也有不该被任何人挑动、触犯或撩拨的隐衷。为了向他的儿子揭露这世界有多么地危险可怖,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撕裂他心底最脆弱的伤口,让原本已经被流逝的时光和琐碎的生活辗拂愈合的痂痕又涌出鲜血来。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脚尖勾起那袋书,探手抱住,低低喊了声:“爸。”

老人抬了抬眼皮,从某个我无从得知的回忆中醒来,怔怔地望着我,仿佛以一种不胜哀矜的神情在跟我说:什么也别再问了、什么也别再想了,像我们这种老鼠一样的小人物能活一天算一天,逃一步是一步。然而,即便是这样卑微的几句话,家父都没能认真说出来,他的一生似乎总只能对于我们所无能为力的世界抱以疲惫至极的沉默。

“可是我不能像你一样,爸。”我顺手抓起桌面上那本《七海惊雷》塞进袋里,道,“我可不想将来收到什么狗屁倒灶的浑蛋寄一堆我儿子打野炮的照片来吓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