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惊待解天刑(第3/5页)

虽着锦袍,人人却浑身发抖,都觉得,怎么这里会这样冷?好像身周一块块金刚石的石缝中,都有一缕缕冷风在“飕飕飕”地透出,直刺人人的骨缝里,直刺得他们手足颤栗,面失人色。下了几百级台阶后,巨大无垠的黑暗中,总算黑黢黢地,现出了一点别的什么颜色来了,是白色!

四名太监极力举高宫灯,才能隐隐约约望见这点白色上的雕饰和一只金刚雕像的脚。巨大厚重的汉白玉石门被用力顶开,才启开一丝缝,就从里面挤出一股阴湿霉浊、令人窒息的恶臭味,这臭味刺激得所有的人立刻都流出了眼泪。这是几百具尸体在腐烂时的味道。伴随着这味道的,是轧轧的开门声。声响是如此疹人,令所有的人两脚都发软发飘。

门后,仍是牢不可破的黑暗。跨进高高的石门槛,幽暗的光线中,勉强能辨认得出,这是一个大得可怕的石殿。往前十几步,可见殿中一正一侧放置着两张汉白玉石雕宝座,座前设两副琉璃五供和两个青花云龙大瓷缸。缸内盛满香油,但缸中的灯焰早就熄灭了。绕过宝座,一行人继续前行,又推开两扇石门,进到一个巨大的石殿内。这里,阴森恐怖的气氛愈浓,而腐臭气味则更烈。绕过殿中陈设摆放着的各式镶珠嵌玉、价值连城的宝物后,众人折向东行。这时,殿壁上现出一个漆黑的甬道。走迸这个狭长的甬道,如走进一具阴冷的棺材。一片死寂中,有人的牙齿已“咯咯”相击,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

好容易到了甬道尽头,前方竟然有一片青白的光。光虽暗弱,但在这么黑暗恐怖的地底下骤然见到这么一线微光,令所有的人在惊喜之余,无不倍感温暖。

一时间,众人连那能呛得死人的恶臭味儿都忘了,几乎是推挤着,拥进了甬道尽头的配殿内。在这座高大的石殿正中,是一具长四丈五、宽三丈三、高两尺的硕大汉白玉石雕棺床,棺床中央有孔,内填黄土,是只有帝、后才可享用的皇家最高仪制的葬式——金井玉葬!

石棺床侧,殿角燃着一支素烛。那光焰未能驱走一丝黑暗,反显得石殿更加空旷凄冷。石棺床上偏东的一侧,居然有个人!

当赵长平和众太监拥进来时,这个刑械缠身、手足系铐的人正安详地斜倚在殿壁上,双目微合,仿佛正在小睡。刚才石门开启时刺耳的轧轧声和此刻众人进殿来杂沓的脚步声,都不能令他睁开眼来。

赵长平施施然到了距这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惨碧的光,笑了:“几年不见,还好吗?”这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赵长平咬了咬后槽牙根:“太子长安,都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敢桀骜不驯?”

赵长安悠然睁开一只眼睛,瞟了瞟对方,见他着明黄缂丝衮服龙袍,簪双龙抢珠金丝皇冠,阴暗的烛火下,连面皮也成了焦黄色,不由得笑了:“皇帝陛下方才是在跟谁说话?该不会是贱民我吧?您要找一个姓赵名长安的皇太子殿下?可这里,除了姓桀名枭的庶民我,好像再没旁的人了。您来这儿找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赵长平咬牙:“赵长安,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狂妄放肆?”

赵长安大笑:“哈哈,此处乃是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圣功至仁至诚纯孝章文皇帝的万年安享之所——崇陵!我所在之处,就是崇陵地宫的东配殿。而我爹的梓宫,就停在后殿的棺床上。西配殿是已被迫封为文德皇后,要永远陪着我爹的你娘。后殿中除我爹,还殉葬了二百多位没有生育的嫔妃。”

赵长平一怔,随即阴阳怪气地让赵长安感谢他,因为,他不知花费了多大心思,才为赵长安找到这么一个安静惬意,永远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绝佳所在。

“朕和你虽为君臣,可更是兄弟。朕于天下人无不包容,何况自己的亲兄弟?可笑你的那些强盗朋友们居然误会朕会薄待你,这几天全聚到东京来,上蹿下跳地想救你脱身。”他踌躇满志地在金砖地上踱了几步,“两天前,朕特意放出风去,说你被关押在诏狱的天字号牢房中,然后,再告诉他们:明儿个一早,你会被凌迟处死。哈哈,那些反贼一听,小脸都绿了。现他们已赶来了八百多人,数量虽少了点儿,可都是大人物。今夜二更,这些英雄好汉们就要去劫狱救你了。殊不知,朕早安排了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还有三十门红衣大炮,他们只要去了,哈哈……”他得意至极,“朕早下了圣旨,今夜凡进到天牢里的人,一律处死,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活着从里面逃出来!”

赵长安先是小手指尖轻轻一抖,随即就展眉笑了:“若我没记错的话,从东京到这儿,总有一百多里路吧?”

“这又怎样?就是只有一里,你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还能赶去救得了他们?现早过了三更,想来,现在天牢的里里外外,已趴满了你那些难兄难弟们的尸体,人血流得……啧啧啧!”他撮牙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恐怕就连船也会漂起来了吧?”

赵长安笑眯眯地听,笑嘻嘻地瞅,笑吟吟地倚在殿壁上:“陛下深夜来此,虽是轻骑简从,但路上总得花费两个半时辰的工夫吧?”

赵长平暗吃一惊:他竟能将自己的行程时间掐算得如此之准!

赵长安继续笑:“劫天牢,那可是自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逆之行。陛下既是一国之君,对这种天下震动的罪行当然不会掉以轻心,想必早已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伺乱贼的行动,好随时通传消息……”他才说到这儿,赵长平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但陛下在来这里长达两个半时辰的工夫中,却并未有一骑快马驰来,为陛下带来劫狱乱贼已全数伏诛的捷报。”说到这儿,赵长安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只恐怕……圣上的一番心血、一万御前侍卫、八千弓箭手、火炮三十门,今夜都要在又臭又脏、蚊叮虫咬的天牢内外,白白地熬上冰清鬼冷的一个通宵了。”

“赵长安!”赵长平怒叱,“朕赐你叫桀枭,果然没错,你就不配有个像人的名字!”他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好像已经忘了,你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这可是十恶不赦大罪中的第一款,就是把你千刀万剐十次,也是活该!可朕却大人大量,没有这样处置你,你对朕莫非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赵长安失笑,偏头,淡定地望着对方,眼中竟有几分戏谑之意。就这份安详从容的气度,当即令赵长平被巨大的自惭形秽之感淹没,霎时问,他深深地意识到,终其一生,自己是永无可能成为一个像对方一般的人了,甚至于就连他的万分之一,自己也是永远不及!体认到这一点,他被这个比铁还硬、比冰还冷的现实刺痛、激怒了,他不再克制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嫉恨之心:“看来,朕对你再好也是白搭,你这个不知感恩的下贱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