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斋醮(第5/9页)

哑仆丑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过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徐嫂在边上看着,干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向他比划道:“慢点喝,别烫着。”

哑仆向她比了一个手势,翘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儿,我熬了许多呢。”徐嫂高兴地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向他比划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也不求你报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里要做法事,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呆着,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哑仆点了点头,垂下了头。

徐嫂满意地笑了,却没有看到他那丑陋的双眼中闪过的邪异的光芒。

“老爷,吃药了。”谢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

谢清芳试探着道:“老爷……”

魏省曾恍若道:“什么?啊,对了,喝药……唉,又麻烦你了。这两天长明和子通先后去世,真让老夫心痛啊……”说着,他又开始愣愣地发呆。

“老爷,你怎么了?”谢清芳焦急地劝道,“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吃药啊。唐先生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起复了么?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怎么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摇头道,一边将碗里的药喝了下去。“这些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总是想起些陈年旧事,唉,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看着他喝完了药,谢清芳安心了许多,柔声道:“明天就是老爷的大寿了,大寿过后这些人都走后,便再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真人,法坛已经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杨世贞向端坐着的鱼辰机道。

鱼辰机缓缓睁开凤目:“是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未时了,离斋醮还有两个时辰。”杨世贞躬身回答。

“只剩下两个时辰啦……”鱼辰机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灯仪的火种可备好了?”

杨世贞道:“备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过此仪,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狱,上映无福极堂,杨管家……”

“真人有什么吩咐?”杨世贞上前一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日子在魏府多蒙你照应了。”鱼辰机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荣幸。”杨世贞恭恭敬敬地道。

“是贫道的荣幸才是,能得到杨管家这样的高人相助。”鱼辰机向他微微一躬。

杨世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更加恭敬地道:“当不得真人如此盛赞。”

“杨管家客气了。今夜的斋醮有杨管家在安排,贫道再放心不过。”鱼辰机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杨世贞缓缓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厉地望着她,鱼辰机却再未曾睁眼。

杨世贞就这样在她面前静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屋子,鱼辰机的双目便再度睁开,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重新闭合双眼,轻诵道:“然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九幽之中,长徒饿鬼,责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见命根……”

诵声竟然中带着一丝寒意,让人听来仿佛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诅咒……

这一夜,无星,无月,天地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黑暗中,北风仿佛一个隐了形的女巫,不怀好意地将大片的雪尘抛洒在人们的脸上、怀中乃至脖颈的缝隙里,又桀桀怪笑着跑开。树枝在疯狂地摇动,但你却无法看到它们,只能听到阵阵嘶哑干涩的枯折声,作为它们最后垂死挣扎的残音。

是的,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与幽冥主宰了一切。

云寄桑望着手中的灯笼,那团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围攻中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

明欢的小脸也格外紧张,拉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开,直到卓安婕将她抱在怀里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几盏灯笼也向这边移动着,只是不知提灯者是什么人。在云寄桑的眼中,每一盏灯笼都如同一个迷失在冥河中的游魂,孤独地蹒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黑夜中,云寄桑心中格外的悲茫。

在这个世上,人们都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在这些年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挣扎着从它的手里逃脱。之于短暂的生命,欢乐和幸福实在不过是弹指间事,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于相互战斗、屠杀、谋害……究竟这是世间的本质,还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师,你能给出解答吗?

小时候,自己总是天真地遐想着未来的种种,兴高采烈地盼望着人生大幕的开启,却对幕后行将出现的一切懵懂罔知。而当幕帷拉起的时候,纯真将被玷污,善良将被欺辱,勇气将被销蚀,一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幕后的残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将被拉开,幕后存在的,又会是什么呢?

远远地,一盏又一盏灯笼亮了起来。那种耀眼的黄白光芒刺目地交织着,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云寄桑知道,那是灯仪所备的燃灯。

灯,在道门中是照彻幽暗的象征。而灯仪,则是一种以燃灯为主要的法器的道门斋酿科仪。灯仪可分为金箓灯仪、黄箓灯仪,而此刻鱼辰机所行的,便是黄箓灯仪中的九幽灯仪。

几个身着素衣的女道童将灯一盏盏点燃,虔诚得仿佛她们不是在点燃灯火,而是在唤醒沉睡的神明。在这场灯仪中,她们任“侍灯”之职,其职可“景临西方,备办灯具,依法安置,火滔火燃,恒使明朗。”

灯光中,谢清芳扶着魏省曾来到法坛前。她今天穿了件鸦青色潞绸如意连云对襟袄,下面配条一尺宽大西番莲挖镶金沿边褶裙,头上围着销金箍,戴了羔皮手套,显得分外雍容华贵。魏省曾则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绸长衫,披着银鼠裘,头戴方巾,看来很是朴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时已久到了,他今日还是那身水獭裘,手里的折扇悠闲地摇着,一幅闲散从容的做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声交谈着。老镖头今日一身黑色的闪缎劲装,背着大刀,显得格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