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六 · 姑 妄 听 之 二(第6/24页)

相传魏环极先生尝读书山寺,凡笔墨几榻之类,不待拂拭,自然无尘。初不为意,后稍稍怪之。一日晚归,门尚未启,闻室中窸窣有声;从隙窃觇,见一人方整饬书案。骤入掩之,其人瞥穿后窗去。急呼令返,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谨。问:“汝何怪?”磬折对曰:“某狐之习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窃执仆隶役,幸公勿讶。”先生隔窗与语,甚有理致。自是虽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先生亦时时与言。

一日,偶问:“汝视我能作圣贤乎?”曰:“公所讲者道学,与圣贤各一事也。圣贤依乎中庸,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道学则务语精微,先理气,后彝伦,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别。圣贤之于人,有是非心,无彼我心;有诱导心,无苛刻心。道学则各立门户,不能不争;既已相争,不能不巧诋以求胜。以是意见,生种种作用,遂不尽可令孔孟见矣。公刚大之气,正直之情,实可质鬼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公率其本性,为圣为贤亦在此。若公所讲,则固各自一事,非下愚之所知也。”公默然遣之。后以语门人曰:“是盖因明季党祸,有激而言,非笃论也。然其抉摘情伪,固可警世之讲学者。”

注释

彝伦:常理,伦常。

译文

相传魏象枢先生曾经在山间寺庙读书,一应笔墨几榻之类,不用擦拭,自然没有灰尘。开始时他不以为意,后来才渐渐感到奇怪。一天晚上回来,还没有开门,却听见屋里窸窣有声;他悄悄从门缝往里看,发现一个人正在整理书桌。他突然冲进去关上门,那个人倏然穿过后窗出去了。魏先生急忙叫他回来,那个人马上拱手站在窗外,看上去极为恭谨。魏先生问:“你是什么怪物?”那个人躬身回答:“我是学习儒教的狐狸。因为您是正人君子,不敢靠近你,但是心里敬重您,所以天天偷着给您做仆人应该做的事,请不要吃惊。”魏先生隔着窗户和他说话,对方谈吐很有学问。自此以后那人虽不敢进屋,但遇到先生也不怎么躲避,先生也常常与他交谈。

有一天,魏先生偶然问:“你看我能当圣贤么?”狐精说:“您讲习的是道学,和儒家圣贤是两回事。圣贤的依据是中庸,以诚信来激励实际行为,以真实的学问来求得实际运用。道学则讲求精微,首先重视理气,其次才讲人伦道德,重视性命,轻视事业和功绩,宗旨已经和圣贤之道有些不同了。圣贤对于人,有是非心,没有分别你我之心;有诱导之心,没有苛刻责人之心。道学则各立门派,因此就不可能不相争;既然已经相争,就不可能不相互诋毁以压倒对方。由此种种不同的见解,造成种种后果,于是有许多东西就见不得孔、孟了。先生宏大的气魄,正直的性情,可以面对鬼神而无愧,我敬重您,原因就在这里。先生言行正大出自本性,这也是当圣贤的条件。至于先生讲习的学说,则是另外一回事,我这个愚昧的人就说不好了。”魏先生一言不发打发狐精走了。后来他和门生讲起这事,说:“因为有明代晚期党派之争造成的灾难,狐狸有所感触才说了这番话,这个评论并不公正中肯。然而他揭露某些人的真实心理,剔出虚假之处,可以说是给道学家敲了警钟。”

沧州南一寺临河干,山门圮于河,二石兽并沉焉。阅十馀岁,僧募金重修,求二石兽于水中,竟不可得,以为顺流下矣。棹数小舟,曳铁钯,寻十馀里无迹。

一讲学家设帐寺中,闻之笑曰:“尔辈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杮,岂能为暴涨携之去?乃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湮于沙上,渐沉渐深耳。沿河求之,不亦颠乎?”众服为确论。一老河兵闻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当求之于上流。盖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不能冲石,其反激之力,必于石下迎水处啮沙为坎穴。渐漱渐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掷坎穴中。如是再啮,石又再转。转转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颠;求之地中,不更颠乎?”如其言,果得于数里外。然则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

注释

坎:坑穴。

漱:冲刷,冲荡。

译文

沧州南有座寺庙临河岸,山门坍塌到河里,两个石兽也一道沉入水中。过了十多年,和尚募捐重修寺庙,到水里找两个石兽,却没有找到,以为石兽顺着水流到了下游。驾着几条小船,拖着铁钯在水里寻找,找出十多里仍然没有踪迹。

有个道学家在寺里讲学,听说此事后笑道:“你们不懂其中的道理,石兽不是木片,怎么能被河水冲走?石头又硬又重,沙土松软而轻浮,石兽压在沙土上,会越沉越深。你们沿河去找,不是太荒谬了么?”大家认为他说得有理。一个护河的老兵听了,又笑道:“凡是河里丢了石头,应当到上游去找。因为石头又硬又沉,沙土松软而轻浮,水冲不动石头,反激的力量必然在石头下面迎着水流的那一边冲动沙子,以致冲出一个空洞来。越冲越深,等到超过石头一半时,石头必定翻倒在沙坑里。水再冲,石头又翻倒。如此翻倒不已,石头便逆流而上了。到下游找,当然不对;到地下找,更错了。”按老兵的话到上游找,果然在几里之外的上游找到了。由此可见,人们对于世上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情况很多,怎么能想当然臆断呢!

交河及友声言:有农家子,颇轻佻。路逢邻村一妇,伫目睨视。方微笑挑之,适有馌者同行,遂各散去。阅日,又遇诸途,妇骑一乌牸牛,似相顾盼。农家子大喜,随之。时霖雨之后,野水纵横,牛行沮洳中甚速。沾体濡足,颠踬者屡,比至其门,气殆不属。及妇下牛,觉形忽不类;谛视之,乃一老翁。恍惚惊疑,有如梦寐。翁讶其痴立,问:“到此何为?”无可置词,诡以迷路对,踉跄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