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雀山(第5/6页)

雾太大了,几米以外就看不见东西了,我决定不去那些山上了,于是继续向前走,翻过山岭,从另一面下去。十分钟后,我到了大茅篷的大门口。像这座山上所有其他的寺庙一样,大茅篷也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它终于等到了好日子。它始建于6世纪,当时被称做西林寺。后来,它成了这座山上所有隐士聚会的地方,于是人们开始叫它“大茅篷”。

南五台沿途风光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寺庙的住持德三。他七十四岁,北京人。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失业了,于是请求北京广济寺的和尚照看他的儿子。德三出家的时候,才十岁。长大以后,他受了具足戒,成为一位比丘。后来,他行脚到了南方,在宁波和广东的佛学院里学习。之后,他游遍了全中国,跟各地的大师学习,自己也创建了几座佛学院。晚年的时候,也就是1985年,他来到终南山。他说他不准备再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带。

德三: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修炼,为此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这座山很安静。在中国,我们有几座山,大多数和尚都是为了修行去那里的。这儿就是其中的一座。在这里,出家人修行要靠自己。自唐朝以来,这一带就已经成为那些想致力于宗教修行的人汇集的中心。

问:现在怎么样?

德三:自从十年前政府宣布了新的宗教政策之后,几乎到处都恢复了宗教活动。虽然出家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但是情况正在慢慢好转。

问:这里怎么样?

德三:很多出家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看,真正待下来的没有几个人。我们这里只有四个人。除了在大殿里上早晚课以外,我们都各修各的。

问:你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西安和上海的居士一直在帮助我们。在这方面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问:南五台上隐士多吗?

德山:不像过去那么多了。20世纪50年代,我去南五台的时候,有七十多位出家人住在山这面(山南坡)的茅篷里。现在只有十几个了吧。

问:政府介意吗?

德三:不介意。只要他们跟西安的佛教协会登记,他们想住哪儿就可以住哪儿。

问:他们怎么养活自己?

德三:他们自己种菜、拾柴。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他们大多数人都靠在家人或亲戚。

问:你们在这里受游客干扰吗?

德三:不,来这座山的人不多。从西安到这儿花的时间太长了。等到了这儿,他们就该回去了。另外,我们也不像有些寺院那样卖门票。人们可以来这儿拜佛,但是作为游客不行。

问:你修什么法门?

德三:禅宗。我们遵循禅宗的教义。大部分来这里的和尚都曾经在大寺庙里住过,曾经练习过集体坐禅。在这里我们都自己坐禅。如果哪个和尚有什么问题,他就来问我,我会尽量帮助他。就这些。

问:任何人都可以待在这里吗?

德三:一般来说,他们必须有我们认识的人介绍。之后,他们还要忍受一段训练期,以便看看出家生活是否真正适合他们,然后我们才能接受他们作为弟子。

问:新弟子的悟性比过去是不是浅多了?

德三:是的,但是人可以学啊。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多少像我这把年纪的和尚来教他们。要契入最深妙的佛法,弟子们需要一位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师。对禅宗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这一次我来大茅篷的时候,德三已经不在了。他在西安的一家医院里,估计回不来了。他的一位弟子已经接管了寺庙。他的名字叫宝胜。他四十四岁,与另外两位和尚一起住在大茅篷。那两位和尚去西安看德三,要待几天。还有一位从浙江来的云游僧。“文革”前,大茅篷里住着五十多位和尚。

互相介绍之后,喝了一杯茶,宝胜邀我在这里过夜。我高兴地接受了,但告诉他,我会在几个小时后回来。我想去看看慧圆。慧圆是我六个月以前遇见过的一位比丘尼。

高鹤年游览南五台的时候,也曾经在大茅篷逗留过,白天去那些山峰和附近的茅篷参访。在一次旅途中,他走了我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并且拜访了湘子洞、老虎窝和龙桩的隐士。

过大茅篷几百米后,我也在湘子洞停下来。唐朝的时候,道教仙人韩湘子曾经住在这里。现在里面住着一位佛教居士,但是除了佛号,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于是我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不久,我经过龙桩的遗址,然后这条路分岔了。主路通向太乙谷和翠华山。据说有六位和尚住在翠华山上的天池寺。右边这条路通向慧圆的茅篷。

当我穿过浓雾往山下走的时候,一只鸟儿从旁飞过——它的身体像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它的尾巴完全是黑色的。周围到处都是旋转着的雾气,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的那条路。八月份的时候,草木是如此青翠繁茂,使得这里几乎呈现出一派热带风光。现在却到处是枯枝败叶。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终于到了慧圆的茅篷。为了把它与大茅篷区别开来,它被称做小茅篷,也叫净土茅篷,以显示出它是一个净土道场。

史蒂芬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我们不得不等了五分钟,直到慧圆的弟子下来把门打开。这一次,门是大敞着的。我很惊讶。六个月前,我曾经从慧圆的菜园和花园中穿过——那是我在山里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菜园和花园了。现在是三月下旬,浓雾弥漫,气温在零度以下。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苹果树上的芽苞。

当我走近茅篷的时候,我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慧圆的弟子出现在门口。她叫乘波,三十五岁。十年前的一天,她与几个朋友来看慧圆,之后就决定出家了。几个月后,她真的出家了,慧圆同意接受她作为弟子。她微笑着,掀起挂在门口的白门帘,领我进去。我大吃一惊。六个政府官员正靠在粉刷过的大殿墙上。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差点儿把香烟扔了。还没等我们双方反应过来,乘波迅速地带着我穿过另一道门帘,来到慧圆的卧室里。

慧圆正盘腿坐在炕上,盖着一条毯子。光线透过两扇玻璃窗照进来,粉刷过的土墙上贴着挂历风景画和几张老照片。慧圆是中国东北的哈尔滨人。她七十一岁,十六岁的时候就出家了。1955年,她与另外一位尼师慧英一起来到南五台。到了之后不久,她们就搬进了这座茅篷,这是搬到嘉五台去的一位隐士空出来的。她们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红卫兵来了,强迫她们离开。她们在山下弥陀寺的佛教劳改小组干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在自己的菜园里干活、念佛。1981年,慧英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