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黄河源头:五千年文明五千里路(第4/4页)

早晨蔚蓝的天空,又变成了现在的一场暴风雪。我们从高地朝着吉普车的方向蹒跚而下,满心希望车子已经拖出泥淖,引擎已经修好,他们三个正笑盈盈地等着我们。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冻原时,我们看见几顶藏族牧民的毡房,于是转向朝它们走去。向导告诉我紧跟在他身后,他突然从挎包里掏出一支手枪。我心里一惊,手枪!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用另一只手指着毡房附近的五六个小黑点。那些小黑点正向我们奔来,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群狗,非常大的咆哮着的一群狗。它们刚刚冲到近旁,向导就向空中“砰砰”两枪。狗们便不再往前猛冲,而是围着我们兜圈子。向导又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根长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铃铛状的金属重物。他拉直绳子,让它在我们头顶上呼呼地旋转,转了几圈后脱手将重物掷了出去,那个东西在离我们十米远的地上直打转。狗看到金属重物嗖嗖地飞过它们的头顶,就开始往后退。我们就这样横过冻原,走近了毡房。到了可以互相打招呼的距离,牧民们就喊回了他们各自的狗,向导也收起了武器。

一位牧民推开毡房门,邀请我们进去。毡房是用牦牛皮做的,里面有一个铁炉子。进门的地方放着燃料:一堆晾干的牦牛粪。这让帐篷里弥漫着特殊的气味。但是,牦牛粪与牦牛酥油的气味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后者的那股腐臭味更让人受不了。对了,就在帐篷门的另一侧,还放着齐腰高的一堆固态酥油呢。我猜这两堆东西放在门的两侧,是为了让人在黑暗中不会把它们搞混。

我对毡房里的空间之大颇为惊奇。毡房由两根木柱支撑,内里约有十米方圆。炉子放在两根木柱之间,贵重物什都放在紧靠内壁的几个木匣子里,匣子旁边是卷起的被褥和毯子。主人铺开几方毯子,我们背朝被褥坐在一起。正对着门的是神龛,神龛里是一张观音像,她是佛教中救苦救难的慈悲菩萨。这时从外面进来几个女人,其中一个抱着一捧雪。她将雪放入煮锅,又往炉子里扔了几个干粪团。雪慢慢融化直到沸腾。然后她去取了一块酥油放入煮锅,又在沸水中加了一些牦牛乳、茶叶和糖。几分钟以后,茶煮好了。我们围坐一圈,啜饮着大碗滚烫的酥油茶,这种茶在中国古代又叫蕃茶。我和向导都非常渴,顾不上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猛喝。喝完一碗,女主人又为我们满上,再喝完一碗,又再满上。

最后,向导向主人解释我们在做什么,并询问能否租用他们的马。牧民们都摇头。他们说经过严寒的冬天,马变得非常瘦弱。可是,我们现在也虚弱不堪啊。因此我们还是一再要求——至少在我的敦促下,向导一再要求。最后终于成交了。我们出三十元,牧民们极不情愿地租给我们三匹马。我和向导一人一匹,另一匹是赶马的人骑,他还要负责将三匹马赶回来。

我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不用步行,有马骑了。我几乎无法克制喜悦的心情,在穿过冻原的路上,向伙伴们唱起了我唯一会唱的一首骑马的歌。为了应合当时的场景,我稍微改了改歌词:

那天早晨我快乐地走向远方

路遇一个小牧童他骑在矮矮的马上

他帽檐儿高高仰,他念珠儿叮当响

他来到我身旁,他大声把歌唱:

喔普-啼-咿-哟——

小马驹,你与我相依相傍。

不幸的是你的苦难不是我的忧伤。

喔普-啼-咿-哟——

小马驹,你与我相依相傍。

你可知道遥远的雪域是你新的家乡。

在唱第一部分时,我基本上是一个人唱。然后他俩就和我一起唱“喔普-啼-咿-哟”。赶马的牧民也唱了两首藏族歌曲,向导也跟着唱起来。我唱了几嗓子发现搞不定,只好把住马缰,默默地跟着他们向前走。

西藏马的腿较短,可以有效地避免陷入冻原上的凹洞。它们跑得不快,但耐力好走得远。两小时不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吉普车那里。谢天谢地,那辆车已经被拖出泥淖并且修好,正在焦急地等待我们回来呢。我们谢过赶马的牧民,一起钻进吉普车,向着麻多乡开始了胜利大返程。

这一天是1991年5月25日,是我成功到达黄河源头的日子。追随着这条黄色的巨龙,我历时两个多月,行程五千公里。在这条河边,中华文明从五千年前开始发轫;在这条河边,中华帝国创造了空前的辉煌;在这条河边,中国人形成了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的心理和情感。

吉普车在黑暗中颠簸前行。两个多月来的一幕幕涌上我的心头:上海滩的狂欢派对;渤海岸边一去不返的寻仙船;黄河入海口荒凉贫瘠的滩涂;孔子墓上高高的蒿草;泰山、嵩山高耸入云的山峰;函谷关传奇的羊肠小道;壶口瀑布的地动山摇;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住了十年的窑洞;被河水侵蚀得破败不堪的长城;黄土高原上常年的水土流失;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颠簸的劣等公路;火车上的硬座;清晨扰人的大喇叭;代表古老文明的佛像、壁画和青铜器;浸泡在山泉中的冰啤酒;我拿出家人照片时围拢过来的人群,他们那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别了,约古宗列盆地;别了,黄河源头。我始终会记得你——伟大的黄河。孕育了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黄河,奔流到海五千公里永不回头的黄河,我两个多月来魂牵梦萦的黄河。

突然,吉普车的灯灭了。我们停下来,司机把一根备用线接到发动机上,并让我盯着点。车上的灯又亮了起来。午夜时分,终于回到了麻多乡,我累得可以蒙头大睡三天三夜,可是我顾不上了,第二天一早,就继续踏上了返程之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说话,说大量的话,这需要在朋友中物色一位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