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人物(第4/9页)

今试问:圣贤与豪杰,既然有此两个称呼,则其分别究在哪里?我想这个分别,简单地讲,只在其表现上。圣贤一定要能“明道”“淑世”。这个世界在他手里,他就能把这个世界弄好,这叫淑世。要淑世,当然先要能明道。使此道明扬于世。如我们生在汉武帝时代,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你要来明道淑世,做一个董仲舒,当然省力。你如在唐太宗时代,来做一个魏征、房玄龄、杜如晦,也较省力。因外在条件配得上。这些人,纵不能说他们便是圣人,但至少也该说他们是贤人。可是在某种环境下,外在条件配合不上,种种不如意,那么你至少要有一本领,能“特立独行”。不论外面条件,我还是我,这样他便是一豪杰了。孔子、孟子,何尝不从特立独行的路上过,不然也不成其为孔子与孟子。要能特立独行,从外面看,便是“尚气立节”。人总得要有一股气。孟子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一个豪杰,正为他有一股气。这气字,不能拿现代的科学生理学或物理学来讲。中国人普通讲话,常说这人有志气,志下连带一气字,其实气只是其志。要立志便不容易,有人说,我未尝无此志,只恨外面条件不够。如此之人,则是虽有志而没有气,所以志也不立,就没有了。又如说勇气,勇也要有股气。没有气,怎能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中国人讲智、仁、勇三德,智与仁之外,还要有勇。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直到他老,孔子正为有一股气,所以这个志立了不倒退,到老不衰。只在圣人身上,比较不着痕迹。一个豪杰之士,则显然看出他的一股气来,随时随地随事都见他尚气,又比较显露,或比较有偏,所以他是一豪杰。有志有勇,所以能立节。节是有一个限度,有一个分寸。不论世界衰乱,我做人必有限度必有分寸,那便是一豪杰。因此豪杰必讲气节,能特立独行,到得圆满周到处便是圣贤。圣贤便能明道淑世。但道德也定要从气节来,气节也必要站在道德上。若说人身生理,有血气,有骨气,从血气中有勇,从骨气中见志。人不能做一冷血动物软骨汉,人之死生,也只争一口气。天下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道德,也不能有无血无气无骨的圣贤。我们也可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充满道德性的历史。中国的历史精神,也可说是一种道德精神。中国的历史人物,都是道德性的,也都是豪杰性的。

只要他是个圣贤,可不问他的功业。只要他是一个豪杰,也可不论他的成败。中国最大圣人孔子,他的品评人物,也是双方面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一面,另一面则是孔子讲到吴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孔子称许吴泰伯是道德中最高的一级了,甚至社会人群无法称赞他。孔子共说了两个民无得而称的人,一是吴泰伯,另一个是尧。“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的伟大,无事可举,说不出来。舜则有好多事可举。但尧、舜同为大圣。孔子当然很看重文王、周公,而孔子也看重吴泰伯。吴泰伯是文王的老伯父。吴泰伯兄弟三人,最小的就是王季历,王季历的儿子就是文王。吴泰伯三兄弟的父亲太王,很喜欢这个小孙,说他将来大了有用。到了太王有病,吴泰伯对他的二弟仲雍说:“我们跑了吧,我们跑了,父亲可把王位让给三弟,将来可以传给小孙,可以完成父志。”因此他们两人就跑了。孔子对吴泰伯十分称赞。父子各行其是,说孝却不像孝,说让也不见让。道大无名,无法称赞他,孔子就把吴泰伯来上比尧。

第二个孔子称赞的是伯夷、叔齐。孔子说:“伯夷、叔齐,古之仁人也。”孔子不轻易用仁字来称赞人,但却称赞了管仲,又称赞了伯夷、叔齐。他们是孤竹君之二子,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叔齐,父死了,伯夷说:“父亲要你继位,你继位吧!我跑了。”叔齐说:“你是哥,我是弟,你不做,我也不做。”也跑了。君位让给了中间的一个。遇到周武王伐封,伯夷、叔齐从路上大军旁站出,扣马而谏,说:“你不该去伐封,你是臣,他是君,此其一。你父亲刚死,该守孝,不该去打仗,此其二。”周武王手下要把两人拿下,幸而姜尚说:“这两人是义士,放了他们吧!”放了以后,周朝得了天下,可是这两人说:“我们不赞成。”但大势已定。他们不吃周粟。到山上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在首阳山。孔子大为佩服,说他们是“古之仁人”。孔子也并没有反对周文王和周武王,更是极尊崇周公,自己还要复兴周道,曰:“吾其为东周乎。”可是孔子又讲那一边,直从吴泰伯到伯夷。当知要做吴泰伯、伯夷,也得有志有勇,有气有节,特立独行,毫不苟且。此等人一样在历史上有影响,有作用。汉代太史公司马迁崇拜孔子,把孔子作《春秋》的道理来写《史记》。《史记》里有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世家第一篇,不是鲁、卫、齐、晋,而却是吴泰伯。吴国要到春秋末年孔子时代才见到历史上,而太史公乃特立之为三十世家之第一篇。列传第一篇则是伯夷。中国人的历史人物观,孔子以下,经太史公这一表扬,一面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同时另一面还有吴泰伯、伯夷。其实孔子自己,正是兼此两面,所以成为中国之大圣人。

上面说过,中国人重人更重于事,西方人重事更重于人。如西方人说,这人是政治家,或哲学家,或科学家,或宗教家,或艺术家。总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来规定着这人。中国人则向来不这样说。如说圣人,这圣人究是一政治家呢?军事家呢?外交家呢?经济家呢?却没有一个硬性规定。又如说贤人,君子,善人,都是讲的赤裸裸的一个人,不带一些条件色彩在上边。但中国人却又把人分等级,善人、君子、贤人、圣人,其间是有阶级的。西方人用事来分等,便没有人的等级观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还是中国人看人平等?中国人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标准的圣人。然而为何人做不到圣人,这责任在个人自己。但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条件,要机会,要环境。这是双方显然的不同。

人怎样才叫做圣人呢?似乎孔子很谦虚,他的学生问他:“夫子圣矣乎?”他说:“圣则我岂敢,我只有两个本领,学不厌,教不倦。”他的学生说:“这样你就是圣人了。”到了孟子,又提出中国古代之三圣人。但他所提,不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三圣人,是伊尹、伯夷、柳下惠。孟子说:“圣人者,百世之师也。”一世三十年,百世就是三千年。孔子到现在也不过二千五百多年,圣人至少三千年可以做我们榜样。孟子举出三人,却是性格不同,表现不同。孟子把“任”、“清”、“和”三字来形容。孟子说:“伊尹,圣之任者也。”伊尹有志肯负责任,积极向前。他生的时代也是一个乱世,夏之末,商之初,孟子书里讲他“五就桀,五就汤。”夏桀哪能用伊尹,伊尹为要使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像样的尧舜之世,一次去了不得意,再去。再不得意,三去、四去、五去。他从桀处回来,又到汤处去。商汤也不能知得他,他只是耕于有莘之野一农夫。五次到汤那里,终于当一个厨师。汤极满意他的烹调,慢慢同他接谈,觉得他了不得,以后便帮助商汤平天下。汤死了,下一代太甲继位,不行,伊尹说:“你这样怎可作皇帝?”把他关闭起,说:“我来代替你。”太甲后来忏悔了,伊尹说:“你回来吧。”又把皇位交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