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第5/9页)

又其时高僧,皆通方内之学。习凿齿称道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慧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又如梁刘勰依沙门僧祐,与居处积十余年,其为《文心雕龙》,博涉群经百家之集,亦其寺居肄力所及。当时寺院教育,亦必自有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试读《高僧传》,籀其各人之行历,自可钩稽出一大概。故当时人物,不在门第,即归寺院。其背后各有一种教育力量致其如此。而两者间,实亦一气相通。寺院即得门第之护持,而门第中人,亦多信崇佛教,或出家为僧。如刘彦和,则非门第中人,其成学乃受寺院影响,事亦易知。

今若以其时门第与僧寺,拟之欧洲中古时期,以门第比彼之封建贵族,以僧寺比彼之耶教教会,则有两端显著相异。一则在中国,虽南北分裂,亦尚各有统一政府。二则远自西周以下,春秋战国秦汉相承,一千几百年来之文化传统,书籍文物,种种皆在。故此六百年来之学术与人物,除却新加进一种佛教教义外,实仍一线相承,既非中断,亦非特起。虽有小异,无害大同。即佛门中人,亦各有以往文化传统之血脉灌注,精神流渍。并非专信外来宗教,与中国自己传统敌对排拒,不相融贯。此亦大可注意之一端。

上面述说三国、两晋、南北朝六百年中之教育,当为中国教育制度史上演变之第四期,此下隋唐统一盛运重开,则转入为第五期。

隋唐统一盛运再兴,于是汉代公立教育制度亦随之复起。唐初太宗时,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都派留学生来中国,太学生多至八千余人。又有书、算、律各门专科,学制似较汉代更为进步。

但汉制须先进太学,再经选举,而唐代则教育考试分途发展。太学出身与进士之公开竞选属于两事,把考试来代替了汉代之选举。学校出身其事易,公开竞选其事难。社会群情,都看重进士,不看重太学生。当时中央政府地位虽高,而国家公立教育,则未有大振作。抑且唐代还有门第教育与寺院教育之存在。就教育言,则未见有大胜于魏晋南北朝之世。

唐代考试重诗赋,其事亦未可厚非。考试本是一种智力测验,短短一首诗,其中有学问,有抱负,有寄托,有感想,不仅智力高下,即其学问人品,亦可于此窥见。若作策问或经义,题材内容,先已有了限制,未易出奇制胜。而且陈陈相因,易于揣摩抄袭,不如诗题,层出不穷,无可准备。而应考者却得借题发挥,各尽其趣,于拘束中见才思。

唐代终于把进士考试来渐渐替代了门第势力。社会孤寒之士,亦得平地拔起,厕身仕宦,使仕途不再为门第所垄断。而寒士应考前,则常赴寺院中读书。乃有如王播饭后钟故事。相传播客扬州某寺,随僧斋餐。僧伽厌怠,乃斋罢击钟,播作诗有“惭愧阇黎饭后钟”之句。后播显达,出镇扬州,访旧游,其所题诗,已受碧纱笼之。或传段文昌事与此相类。其他此等事,亦复屡见。

故可谓唐代仅有考试取才,而无学校养才。养才仍赖于寺院与门第。寺院所养不为世用,门第出身,比数渐不如进士之多。而进士又仅尚诗赋,不免实学渐衰,流于轻薄。唐晚季,昭宗时,郑綮以为歇后诗得相位。彼自谓纵使天下人皆不识字,相位亦不及于我。制诏既下曰:“笑杀天下人。”又曰:“歇后郑五作相,事可知矣。”或问綮,相国近有诗否,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处那得之。”此亦可谓有自知之明。然国家岂得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人来掌理治平。其时则已若政府社会举世无才,有才则只在寺院中作禅宗祖师去。

唐末有书院教育,此事乃门第教育之残波余影。门第没落,子弟向学,无共学之人。乃于宅旁建书院,藏书其中,延纳后秀之来者,可为子弟作师友。又为避世乱,常择名山胜地建书院,则受寺院影响。而书院之盛,则待宋代。故言中国教育史,有唐一代,实有腰虚中弱之象,此亦不可不知。

宋代特矫唐弊,公私教育皆特盛。其先则自社会私家教育开始。如范仲淹、胡瑗、孙复,皆先在寺庙中成学,再复从事于社会下层之私家讲学事业。范仲淹继戚同文在睢阳书院,孙复在泰山书院,而以胡瑗在苏州湖州书院讲学为尤着。其在湖州,分设经义、治事两斋,俨如今大学之文理分院制度。经义斋培植通才,治事斋指导专长。一时人才纷出。朝廷诏下苏湖取其法为太学制度,并召瑗为教授。宋代之国立太学,乃采用社会下层教育成轨,此亦难得。

当时所谓书院,亦渐由私立变为公立。宋初有四大书院,皆不由政府创建,其后乃如僧寺,亦受政府赐额。又如范仲淹在睢阳书院讲学,乃由晏殊延聘,胡瑗在苏湖书院讲学二十余年,乃由范仲淹、滕宗谅延聘,地方有贤长官,始得延聘名师,书院乃得美誉,学者竟集。一时闻风继起,州县皆兴学。然在神宗元丰时,天下诸路州府学官,凡得五十三员,可谓寥落已甚。盖书院之主要条件仍在师资人选。惟其注重师资,于是有制度亦等于无制度。因良师不常有,未可必得。若为师者非其人,则学者裹足不至。即有至者,学校风声亦不佳。故每宁缺毋滥,空有建筑,不成学校,地方教育终于时兴时辍。

宋代太学,在神宗时立三舍法。始入学为外舍,定额七百人。升内舍,员三百。内舍升上舍,员百人。月考优等,以次升舍。略如近代学校有年级制。然太学既由政府官办,政污则学敝,三舍制备受诟议。要之,在中国教育史上,官办教育亦终不为人重视。

故宋代政府,虽刻意兴学,而当时教育势力,则终以私人讲学为盛。但其时门第,仅有吕、范两家,已在社会无势力。理学家崛起,乃与寺院僧侣争取教育权。其先如二程在伊洛,横渠在关中,风气初开,聚徒不盛。然彼等之讲学故事及讲学精神,则大堪与战国诸子媲美。要之是私家自由的,不受政治影响,亦不为门第与寺院所拘束。下及南宋,如朱子、象山,讲学始盛,蔚成一时风气。即地方长官兴建书院,亦必奉祀社会先贤,亦如寺院必奉祖师佛像。而尤以濂溪、二程三人,几于为大多数书院所奉祀。

书院又称精舍,精舍之名,其先起于东汉儒家之私门授徒。其后僧侣所居亦称精舍,最后理学家讲学又用此名。可见中国中古以来之社会教育,乃由儒佛两家迭兴迭衰,即此精舍一名,亦可透露其中之消息。而中国教育,实际即以代宗教教育之任务,亦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