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明清文艺思潮(第5/6页)

因此,更不说归庄《万古愁》等抒情散曲了,包括蒲松龄与《桃花扇》基本同时的《长生殿》的秘密,也在这里。关于《长生殿》的主题,一直有分歧和争议。例如杨、李爱情说,家国兴亡说,反清意识说等等。其实,这些都不是《长》剧客观主题所在。《长生殿》的基本情调,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仍然是上述那种人生空幻感。尽管外表不一定有意识地要把它凸现出来,但它作为一种客观思潮和时代情感却相当突出地呈现、渗透在剧本之中,成为它的基本音调。短篇小说《聊斋志异》的美学风格,也可以放在这个感伤文学的总思潮中去考察和研究。《聊斋》是用明代市民文艺截然相反的古雅文体写成,它的特征也是与上述市民文艺的现实世俗生活相对立的幻想浪漫故事。然而,其中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曲折离奇的狐鬼假想中具有某种感伤意绪。有人说,《聊斋》一书,“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何其悲以深也”(《聊斋志异》跋二),也如作者所自云:“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自志》)所悲的,主观上也许只是科场失意、功名未就、老死牖下,但客观上其作品中的感伤却仍然充满了那个时代的回音。正因为人世空幻,于是寄情于狐鬼;现实只堪厌倦,遐想便多奇葩。《聊斋》中荒唐的生死狐鬼故事,已不复是《牡丹亭》的喜剧氛围,而毋宁带着更多悲剧气氛。这种深刻的非自觉性的“悲以深”的感伤意识,构成了聊斋浪漫故事的美丽。这不是用“愤世嫉俗”之类所能简单解释的。

此外,不同于《牡丹亭》《西游记》那么快乐和单纯,《桃花扇》《长生殿》和《聊斋志异》这批作为戏曲、小说(不同于诗文)的感伤文学的另一特征,是由于它们或痛定思痛或不满现实,对社会生活面作了较广泛的接触、揭露和讽刺,从而具有远为苦痛的现实历史的批判因素。这正是它们必将走向下一阶段批判现实主义的内在倾向。

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这就是明清文艺思潮三个不同阶段,这是一条合规律性通道的全程。在第三阶段(乾隆),时代离开解放浪潮相去已远,眼前是闹哄哄而又死沉沉的封建统治的回光返照。复古主义已把一切弄得乌烟瘴气麻木不仁,明末清初的民主民族的伟大思想早成陈迹,失去理论头脑的考据成了支配人间的学问。“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那是多么黑暗的世界啊。像戴震这样先进的思想家也只能以考据名世,得不到人们的任何了解。他自己视为最重要的哲学著作——痛斥宋儒“以理杀人”的《孟子字义疏证》,连他儿子在编集子时也把它排斥在外,视为无足轻重。那是没有曙光、长夜漫漫、终于使中国落在欧洲后面的十八世纪的封建末世。在文艺领域,真正作为这个封建末世的总结的,就要算中国文学的无上珍宝《红楼梦》了。

关于《红楼梦》,人们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大概也还有万语千言要说。因此,本书倒不必给这个说不完道不尽的奇瑰留更多篇幅。总之,无论是爱情主题说、政治小说说、色空观念说,都似乎没有很好地把握上述具有深刻时代社会根基的感伤主义思潮在《红楼梦》里的升华。其实,正是这种思潮使《红楼梦》带有异彩。笼罩在宝黛爱情的欢乐、元妃省亲的豪华、暗示政治变故带来巨大惨痛之上的,不正是那如轻烟如梦幻、时而又如急管繁弦似的沉重哀伤和喟叹么?因之,千言万语,却仍然是鲁迅几句话比较精粹: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中国小说史略》)

这不正是上述人生空幻么?尽管号称“康乾盛世”,这个封建行程的回光返照毕竟经不住“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内在腐朽,一切在富丽堂皇中、在笑语歌声中、在钟鸣鼎食、金玉装璜中,无声无息而不可救药地垮下来、烂下去,所能看到的正是这种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糜烂、卑劣和腐朽,它的不可避免的没落败亡……,严峻的批判现实主义于是成熟了。“与前一阶段市民文艺的现实主义对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的渴望钦羡恰好对照,这里充满着的是对这一切来自本阶级的饱经沧桑、洞悉幽隐的强有力的否定和判决。这样,创作方法在这里达到了与外国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批判现实主义相比美的辉煌高度,然而也同样带着没有出路、没有革命理想、带着浓厚的挽歌色调…”(拙作《审美意识与创作方法》,《学术研究》1963年第6期)。《儒林外史》把理想寄托在那几个儒生、隐士的苍白形象上,《红楼梦》只能让贾宝玉去做和尚和解脱在所谓色空议论中,这些都是《桃花扇》归结为渔樵的人生空幻感的延续和发展。它们充满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痛、悲伤和求索。但是,它们的美学价值却已不在感伤,而在对社会生活具体地描述、揭发和批判,《红楼梦》终于成了百读不厌的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到这里达到了一个经历了正反合总体全程的最高度。与明代描写现实世俗的市民文艺截然不同,它是上层士大夫的文学,然而它所描写的世态人情悲欢离合,却又是前者的无上升华。

(四)绘画与工艺

上面只谈了文学、戏曲。其实,在基本为文人士大夫所垄断的绘画艺术中,也经历了这种接近平行的思潮演变,只是其具体表现形式有所不同。

与明中叶的时代潮流相吻合,以仇英为显赫代表的院体青绿山水以及著名的吴派首领沈周和文征明、唐寅等人,他们共同体现了一种倾向,这就是接近世俗生活,采用日常题材,笔法风流潇洒,秀润纤细,可说相当于上述文学中的市民文艺和浪漫主义阶段。出身不高的仇英[图版50]“独步江南者二十年”(《清河书画舫·亥集》),人物、山水都很出色,而以描写具有故事情节内容的历史题材为特点,如《春夜宴桃李园图》、《汉高祖入关图》等等,工整清秀,不避彩色,于富丽中显高雅,令人起开朗愉快之感。连诋毁所谓院体、青绿的董其昌,对仇英也下心低首。他实际也可代表相当于市民文艺的绘画。沈周、文征明、唐寅三人,活跃在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他们以在野士大夫、文人学士的角色,“赋性疏朗,狂逸不羁”,有着不大受约束的生活、观念和情感。他们一方面与较多的社会阶层相联系,一方面能更自由地抒写自己的主观世界,追求气韵神采的笔墨效果,成了他们的艺术理想。尽管题材可能狭小单调(例如比仇英),但他们却以一种浪漫方式与仇英同样反映社会时代新因素带来的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变化。像文征明的《雨景山水》,秀丽温润,给人以某种特殊亲切之感和春天似的愉快,是颇异于前人的。仇、沈、文、唐并称四大家,一点也不奇怪。比他们晚数十年的徐渭,更突出地表现了这种浪漫特色。徐渭可说是明中叶以来的浪漫思潮在绘画领域的集中代表。正如哲学上的李贽,戏曲中的汤显祖,小说中的吴承恩,文学中的袁中郎一样。他们基本同时而连成一气。